2014年11月发表的文章(21)

周史札记#13:为何外官总是被内官取代

帝国的政制史有个一贯倾向,外官不断被内官取代,几代之后,原先的内官逐渐变成外官,然后又被新的内官取代:宰相取代三公,尚书令取代宰相,中书令(原为内史令)取代尚书令,平章事/侍中取代中书令,然后中书令和平章事们又变成宰相,接着被内阁大学士取代,康熙时大学士又被上书房行走取代,最后又被军机处取代。

地方官也存在类似倾向,常任地方官总是被中央派出的巡察官取代,久而久之,巡察官又变成了新的常任官:太守被刺史取代,刺史被节度使取代,节度使被知州取代,知州又被行中书省取代,行中书省先是改成布政司,然后被巡抚取代。

这些取代外官的内官,最初都是皇帝管家、秘书、仆从性质的近侍亲信,级别很低,起初只是一种伸张帝权的临时安排,是皇帝执行其意志的工具,长期化之后就(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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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政制史有个一贯倾向,外官不断被内官取代,几代之后,原先的内官逐渐变成外官,然后又被新的内官取代:宰相取代三公,尚书令取代宰相,中书令(原为内史令)取代尚书令,平章事/侍中取代中书令,然后中书令和平章事们又变成宰相,接着被内阁大学士取代,康熙时大学士又被上书房行走取代,最后又被军机处取代。 地方官也存在类似倾向,常任地方官总是被中央派出的巡察官取代,久而久之,巡察官又变成了新的常任官:太守被刺史取代,刺史被节度使取代,节度使被知州取代,知州又被行中书省取代,行中书省先是改成布政司,然后被巡抚取代。 这些取代外官的内官,最初都是皇帝管家、秘书、仆从性质的近侍亲信,级别很低,起初只是一种伸张帝权的临时安排,是皇帝执行其意志的工具,长期化之后就变成了新职位。 这是帝权专制不断强化的表现,这大概没有疑问,问题是,为何皇帝不直接通过任免外官来推行其政策、实现其意志?好像没什么东西妨碍他这么做。 这个问题,从上一篇对代际更替与制度化关系的分析中可以找到答案:启用内官而不是直接任免外官,是皇帝实现个人意志与保持制度连续性之间达成的平衡。 因为外官在存在多年、经历几次代际更替之后,已经制度化,有了一套自己的工作模式、专业技能和职业伦理,若要让它继续正常运行,就不能随意打破这些规范。 这样,皇帝在推行自己意志时,就会受各种羁绊,而皇帝自己通常不是其中专家,不清楚其中运行机制,也就很难将其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就像Yes Minister里那位新任部长,陷入官僚机器的重重迷雾之中,处处陷阱,不天天踩屎就不错了,根本无力驾驭它。 所以,假如皇帝通过任免外官推行自己政策,要么陷进坑里出不来,要么只能强力打破官僚机器,但那样后果可能太严重,稳妥的办法是,让官僚机器继续运行,不过度捣腾,小心碰坏,同时启用内官,另起一套炉灶,而如何使用这些内官,用他们能做些什么,则是皇帝得心应手的事情,因为这些人本来就天天在他身边听他使唤。  
周史札记#12:代际更替与制度化

我曾多次提到,亨廷顿认为,一个政权只有在经历了至少两次平稳权力交接之后,才能被认为已经成熟;我认为这一洞见适用于所有组织和制度,其背后的原理是:代际更替总是伴随着程序化、制度化和官僚化,事务处理程序、职能、岗位、责任、流程等等制度组成元素,在此过程中被形式化并固定下来。

驱动这一过程的动力在于,接班者看待事务的方式和创始者大不一样;一项制度元素最初被设计出来时,都是出于某种实用主义动机,旨在解决某类问题,因而,那些有机会亲历这一创建过程的组织成员,会以功利和权宜的方式看待它,若情况有变,他们也会欣然接(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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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多次提到,亨廷顿认为,一个政权只有在经历了至少两次平稳权力交接之后,才能被认为已经成熟;我认为这一洞见适用于所有组织和制度,其背后的原理是:代际更替总是伴随着程序化、制度化和官僚化,事务处理程序、职能、岗位、责任、流程等等制度组成元素,在此过程中被形式化并固定下来。 驱动这一过程的动力在于,接班者看待事务的方式和创始者大不一样;一项制度元素最初被设计出来时,都是出于某种实用主义动机,旨在解决某类问题,因而,那些有机会亲历这一创建过程的组织成员,会以功利和权宜的方式看待它,若情况有变,他们也会欣然接受修改或放弃的决定。 接班者就不同了,他们更多会从规范的角度看待一项既已存在的制度元素,会小心翼翼的不去动它,因为他们对这些元素的存在理由以及整部机器的运行原理更少了解,所以“别乱动,小心碰坏”是更好的策略,正是这一态度促成了各项制度元素乃至整套制度的程序固化。 我做软件的经历中,有一件事情给我留下特别深度印象,我做的是管理类软件,经常涉及到业务流程重新设计的问题,此类流程改造最初当然是和相关业务员和经理一起讨论决定的,参与讨论者自然明白最终的流程为何如此安排,也愿意随情况变化而修改,这是理所当然的。 后来有一次,一家工厂的老板向我提出了一些新需求,为此需要增加几个模块,并对既有流程做些小调整,我花了几周把程序弄完,然后去告诉被调整的那个岗位,今后这项业务的做法有点不一样blahblah,这时候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她对此非常抵触,强烈要求保持原有做法,并找出种种理由说明为何必须这么做。 这些理由当然全是扯蛋,因为她强烈要求保留的那套做法,当初就是我亲手设计并手把手教给她师傅的师傅的,那时她还没上班,所以不认识我,既不清楚也无须探究流程为何被设计成这样,照着做就行了,“不能动,师傅就是这么教的!”——这是她提出的N条理由中唯一真实的一条。 …… 周王政府在西周中期表现出了明显高于早期的程序化和官僚化,李峰认为从早期到中期之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革,但依我看,很可能根本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官僚化只是代际更替的自然结果,这是更节省的假设。  
周史札记#11:此殖民与彼殖民

殖民(colonization)一词常被用于多种截然不同的政治过程,将这些事情汇集在同一个标签之下,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它们都是哥伦布之后西方文明扩张进程的一部分。

然而对于制度比较和分析,这样的归类除了制造混乱之外毫无意义,其制造的混乱之一是:赞成或反对“帝国主义(imperialism)”或“殖民主义(colonialism)”的人,往往并不清楚自己赞成或反对的究竟是什么。

殖民一词的最初含义,可能只是某族群的一小撮成员移居到远离其本土的新地方,建立定居点,至于这个新地方原本是否有居民,假如有,移民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移民是否维持于本(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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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colonization]])一词常被用于多种截然不同的政治过程,将这些事情汇集在同一个标签之下,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它们都是哥伦布之后西方文明扩张进程的一部分。 然而对于制度比较和分析,这样的归类除了制造混乱之外毫无意义,其制造的混乱之一是:赞成或反对“帝国主义([[imperialism]])”或“殖民主义([[colonialism]])”的人,往往并不清楚自己赞成或反对的究竟是什么。 殖民一词的最初含义,可能只是某族群的一小撮成员移居到远离其本土的新地方,建立定居点,至于这个新地方原本是否有居民,假如有,移民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移民是否维持于本土的政治联系,都不在该词所涵盖之内,这些意义是后来加入的。 考虑如下光谱: 1)新地方原本无人居住,比如挪威人殖民的冰岛; 2)有原住民,但殖民者与之没有接触和冲突,因而不存在关系处理问题,比如挪威人殖民的格陵兰; 3)有原住民,殖民者决意且有能力加以清除(驱逐或屠杀),因而无须为长期共处而做考虑; 4)有原住民,殖民者乐意或不得不与之相邻共处,因而必须寻求某种长期安排,最简单的选择是持续防御,指望军事优势能为自己带来安全; 5)选择二:谋求建立契约关系,这需要拥有当对方违反契约时进行报复和施加惩罚的实力,或来自第三方的类似担保; 6)选择三:征服与控制,使之丧失危及自身安全的能力; 7)选择四:向其施加一种最低标准的制度规范,以确保其不会成为地区安全之威胁; 8)选择五:向其施加一套更高标准的制度规范,以将其纳入一种范围广泛的国际秩序; 9)选择六:对其实施直接统治,将其变成自己所在政治共同体的一部分,且与其他部分同质; ……
周史札记#10:封建王国vs官僚帝国

再理一理两者在政治组织上的区别:

封建王国 官僚帝国
 地区实体  诸侯  郡县
 中央-地区关系  松耦合  紧耦合
 地区首长来源  世袭  中央任命
 地区对中央义务  有限、契约化  无限、任意
 中央对地区干预  仅在顶层进行  可在任意层次进行
 地方官产生  自行产生,多世袭  任命,多专家
 地方官来源  贵族,本地人  多平民,多异地人
 官员收入  土地,特权  俸禄,权力寻租
 农业组织  庄园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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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理一理两者在政治组织上的区别:
封建王国 官僚帝国
 地区实体  诸侯  郡县
 中央-地区关系  松耦合  紧耦合
 地区首长来源  世袭  中央任命
 地区对中央义务  有限、契约化  无限、任意
 中央对地区干预  仅在顶层进行  可在任意层次进行
 地方官产生  自行产生,多世袭  任命,多专家
 地方官来源  贵族,本地人  多平民,多异地人
 官员收入  土地,特权  俸禄,权力寻租
 农业组织  庄园  自耕农
(待续) 总督制介于封建制与官僚制之间,保留地方自治实体,同时中央派官员驻守监督。
周史札记#9:士、次子引擎和华夏认同

1)士作为一个新兴阶层,崛起于春秋,兴盛于战国;

2)士阶层主要由次子们,或更准确说是次子们的次子们的……次子们组成;

3)长子继承制提供了一部次子引擎,它将次子们置于如下境地:
a)有机会获得良好教育;
b)有能力在各国间流动并寻找机会;
c)有机会但不保证获得地位与权力;
d)随时面临在等级阶梯上滑落的危险;
e)有机会获得为此做点什么所需要的资源;

4)在获取世袭封地、特权、权力、职位上,次子们处于制度性的不利地位,往往不得不突破宗法世袭结构而在血缘树的其他分支上、甚至另一棵树上寻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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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士作为一个新兴阶层,崛起于春秋,兴盛于战国; 2)士阶层主要由次子们,或更准确说是次子们的次子们的……次子们组成; 3)长子继承制提供了一部次子引擎,它将次子们置于如下境地: a)有机会获得良好教育; b)有能力在各国间流动并寻找机会; c)有机会但不保证获得地位与权力; d)随时面临在等级阶梯上滑落的危险; e)有机会获得为此做点什么所需要的资源; 4)在获取世袭封地、特权、权力、职位上,次子们处于制度性的不利地位,往往不得不突破宗法世袭结构而在血缘树的其他分支上、甚至另一棵树上寻找机会; 5)为此他们必须证明自身禀赋与能力,途径之一是构造、宣扬和奉行一套更严格的伦理规范,这一努力创造了一种新伦理,后者继而创造了士这种新身份; 6)自我证明的另一个途径是专业化,起初是武士的专业化,随后又分化产生了文士、谋士、术士、方家等等,最终形成诸子百家; 7)没落或濒于没落的贵族,最热衷于整理、构造和复兴那些标明贵族身份的文化符号和礼仪/伦理规范,以此与其不幸身陷其中的平民群体拉开距离,并指望借此重获其贵族地位; 8)士在政治上的成就逐渐撬动了基于宗法制的世袭权力结构,打开了向官僚制转变的大门,进而推动了战国诸雄集权国家的崛起; 9)周之封建共同体瓦解之后,周世界之同质性端赖文化纽带维系,该文化纽带最重要的成分有:共同语言文字,共同历史记忆,共同伦理规范,和以此为前提的华夏民族认同; 10)士阶层是上述文化纽带的主要载体,其活动在春秋创造了华夏文化共同文化,该文化共同体之同质程度,甚至可能高于西周,在此创造过程中,士是主要甚至仅有的自觉参与者。  
周史札记#8:青铜器与陶器

早先在谈论民族认同时,我曾说:“古代汉民族的情况类似于中古欧洲拉丁世界,在精英层是共同文化,在大众是分异的地区文化”。

这一情况在华夏认同刚刚萌芽的西周便存在,各地出土的西周墓葬器皿中,贵族的青铜器,其形制风格在整个周文化范围内相当一致,千里之外诸侯墓地的青铜器,与同期畿内所见基本一样,但同一地平民墓地出土的陶器,却通常体现了鲜明的当地特色。

几点联想:

1)畿外诸侯的征服者性质,新侯国的建立,征服多于殖民(此处所谓殖民是指通过移民建立定居点);

2)文化的上层统一与下层分异,体现了征服扩张与增(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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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在谈论民族认同时,我曾说:“古代汉民族的情况类似于中古欧洲拉丁世界,在精英层是共同文化,在大众是分异的地区文化”。 这一情况在华夏认同刚刚萌芽的西周便存在,各地出土的西周墓葬器皿中,贵族的青铜器,其形制风格在整个周文化范围内相当一致,千里之外诸侯墓地的青铜器,与同期畿内所见基本一样,但同一地平民墓地出土的陶器,却通常体现了鲜明的当地特色。 几点联想: 1)畿外诸侯的征服者性质,新侯国的建立,征服多于殖民(此处所谓殖民是指通过移民建立定居点); 2)文化的上层统一与下层分异,体现了征服扩张与增殖/排挤/替代扩张的差别,前者速度快,且上层纽带强,因而可维持上层统一,因为上层文化被地方化的速度滞后于征服扩张的速度,而在第二种扩张方式下,整个群体的上下层是同时增殖裂变的,因而可以在每个支系(也就是每个地方子群)内保持同质; 3)当征服者以父系宗族为其组织基础(往往如此)时,文化的上层统一与下层分异,在遗传上对应着父系血缘的高度散布和母系血缘的高度马赛克化,这一点已经被大量分子历史学证据所支持; 4)另外,有几个因素强化和维持着文化的上层统一与下层分异: a)贵族可以(且往往)在整个共同体范围内的同阶层中寻找通婚对象,而平民只能在本地通婚; b)贵族有能力在各地迁移和旅行,并因上述通婚关系而找到接待与庇护者; c)贵族有机会接受教育并习得在各国间交流、旅行和移居所需要的技能; 5)类似情况在当然也在发生着,亨廷顿所谓达沃斯人(Davos Man)即为当代全球共同文化之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