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的主要观点得到了我朋友zhangiii的启发,记得两年前那次深夜长谈中,当他做出那个摇晃筛子的手势时,我发现自己的许多想法一下子贯通了。)
向女王道歉背后隐藏的自大
辉格
2009年8月4日
近日,英国多位知名经济学家联名致信伊丽莎白女王,为“没能预测到国际金融危机的到来”而道歉,并称“没能预测出这次危机的时间、幅度和严重性,是许多智慧人士的集体失误”;此事缘于去年底女王对伦敦经济学院的一次访问,当时加里卡诺教授运用图表和数字向她仔细解释了这次危机是如何发生的,女王在听完之后随口问了一句:“为何当初没人注意到?”;看来这个问题把教授噎住了,经过半年多的反思和斟酌之后,他们终于给出了一个正式而慎重的回答。
有人说,相比那些满嘴大话、事先勇当风水师事后从不认错的专家学者们,这些懂得反思、勇于认错的经济学家,表现出了其谦逊和负责任,值得赞赏。然而,透过这封道歉信所表现的个人谦逊,我却恰恰看到了经济学家这个学术团体依然如故的自大;当他们说apologise时,其暗设的前提是:现有的经济学理论,已经为经济学家预见经济危机提供了足够的知识和分析工具,如果恰当运用它,人们便应该预见到“危机的时间、幅度和严重性”,而这一次经济学家们没有预见到,只能归结于他们的能力不足或缺乏审慎;在我看来,暗示这一前提表明了经济学界普遍存在的理性自大。
事实上,至少以目前的知识水平、模型建构能力和数据采集与处理能力而言,经济学家远远不能可信的预测到经济周期的时间、走向和幅度,历史上也从未有过任何理论和模型能作出这样的预测。的确有些人“说中”了一两次危机的大致时间,但这些通常都是长期唱衰派,危机发生之后,他会翻出自己一两年前的文章说:瞧,我早说过了;但如果你留心翻出他五六年甚至十几年来的文章,你会发现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唱衰,做这样的预言家很容易,一旦经济进入繁荣期就开始作盛世危言,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下一个克鲁格曼;然而真正有价值的预测必须给出其所基于的规范化理论和定量模型,说明在何种条件下,危机会在何时以何种深度和广度发生,显然,目前还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如果说自以为有能力预见到经济周期还只是自大和狂妄,那么,意图借助这种预见来避免经济的波动和危机的发生,则是自不量力和自取其扰了;整个二十世纪,经济学家都在构思和试验各种反周期政策,结果却给经济带来了更多的混乱和伤害,他们之所以沉溺于此,屡败屡战,是因为他们总是将经济周期视为贻害无穷的洪水猛兽,却没有认识到,经济的周期性波动,是大量创新得以涌现、产业体系实现新旧更替的必要途径,也是经济系统从简单向复杂的演化得以进行的方式;这一洞见,熊彼特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便已提出,但长期受到冷落,如果我们对比生物进化的历史,或许更容易看清其中的道理。
生物进化过程是渐变且没有远见的,在特定环境条件下,经由自然选择,物种在该环境下的生存能力会沿着小步改进的途径,趋向并最终达到一个局部最优状态,就像一个山谷里的旅行者,如果他每一步都往高处跨,最终会到达离他最近的一个山峰,用数学语言说:他找到了他所在单调区间的最大值;一旦同一环境下的各物种都达到局部最优点,生态系统便进入了均衡态;然而,如果这是进化史的全部故事,我们今天决不可能看到如此复杂多样的生物,实际上,进化史上更重要的故事是:环境条件及其所对应的均衡,总是会被各种不可预见的事件反复打破,而均衡的打破总是伴随着大规模物种灭绝和新物种大量涌现,然后是新一轮的渐进优化,最终导致新的均衡。
渐进进化的问题是,系统会被锁入到局部最优状态中:一旦你爬上附近的山头,尽管远处的山头更高,你却过不去,因为再跨出任何一步都是“退步”,进化上,退步意味着生存能力的下降和被自然选择淘汰的命运;经济系统也是如此,在均衡点上,每个企业都被锁入在盈亏平衡点附近,向任何方向作出改变都可能导致亏损甚至破产,一些在远期能带来丰厚收益的改良和创新,受到短期财务约束而无法实施,理论上,均衡点上严苛的财务约束使得任何创新都不可能发生;那么,现实中的创新和增长是如何发生的呢?答案是泡沫。
在景气期乐观氛围和宽松信贷条件下,企业财务约束被大大放松,银行家大手大脚四处撒钱,许多原本没有机会的创新项目得以启动,大量奇思妙想天马行空的主意因得到风投支持而走出车库。这一过程制造了大量的泡沫,一旦景气翻转,其中95%都会以失败和破产告终,而资本家们也会为当初的头脑发热而懊悔不迭;然而事实上,正是他们的无知和狂热在推动着经济的长期发展(正如他们的敏锐和精明推动了趋向均衡的短期增长),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许多产业新星都诞生于上一轮或上上轮泡沫,正是这5%的幸运儿在为经济不断注入活力,打破已有的均衡,创造新的产业格局并掀起新一轮竞赛,这便是所谓的创造性毁灭。
正如算法专家用振荡法解决非单调空间的寻优问题,大自然用环境变动打破生态平衡来推动进化,经济系统的内生景气萧条周期,是推动经济长期增长的基本动力机制;繁荣期的洪水会填满沟壑,让近处山坡上的人们跨过他们原本无法跨越的荒凉险恶之境,走向远处人迹未至的山头,正如气候变迁曾迫使我们的灵长类祖先走出他们依恋的森林,来到东非稀树草原,而冰川期裸露的大陆架,让我们的智人祖先穿越漫长的印度洋南岸,来到南亚、东亚和澳洲;第一轮互联网泡沫曾令大批ISP破产,却给第二轮繁荣中的网络公司和用户提供了近乎免费的带宽,正是从当初的废墟之中,走出了谷歌、亚马逊和阿里巴巴,他们不仅改变了整个信息产业,也正在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明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