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谁?一个憨厚的回答

一席演讲稿

2015年8月23日,上海

 

我今天被叫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不久前写了本书,叫作《沐猿而冠》,书中一个核心主题是,人类文化是如何与我们的人性共同进化的,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其中的一些想法。

我们是谁?你是你所吃?——这个问题的答案中,文化扮演了何种角色?

据说哲学家的一个基本问题是:我们是谁?

或者——像传说中的北大门卫那样——用第二人称形式问:你是谁?

18世纪的法国美食家萨瓦兰有句名言:“告诉我你吃些什么,我就能说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听上去有点道理。

确实,在古代农业社会,一个人要是天天吃肉,那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的断定他是个富人,甚至是位贵族;这么说是有历史依据的,最简单的一条证据是,考古学家发现,古代富人的身高明显高于穷人,而身高和营养条件,特别是肉类奶类的摄入量是有明确关系的。

所以古代平民百姓对富贵人物的一个称谓——大人——,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好像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但其实在字面上也是成立的,那时候,富贵者的身材确实普遍比穷人高大;所以工业革命之后,当大众也都吃得起肉了时,平均身高便迅速增长。

我们是谁?——这要看跟谁比,以及我们这个圈子画多大

不难看出,萨瓦兰在说那句话时,关注点是放在阶级身份上的,然而,当人们试图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时,阶级或者阶层身份只是一个方面,我们还可以从其他许多方面来回答这个问题,具体选择哪个方面,取决于这问题是在何种情境下被提出的,或者说,我们是在跟谁比,以及,“我们”这个圈子画得有多大。

翻开一本百科全书,浏览一下其中的人物词条,你会发现,用来描绘一个人的诸多属性中,排在最前面的通常有性别、职业、民族,以及他所生活的地区、年代,还有他说的语言,信仰的宗教或者意识形态,所有这些方面,被我们称为文化特性,这些特性组合起来,构成了一个群体或者个人的文化禀赋。

现在我们回到萨瓦兰的立场,所有这些文化特性,都或多或少的体现在我们的饮食之中;比如就性别而言,男性对肉食的偏爱明显比女性强烈,而女性对小零食的偏爱则比男性强烈;就在几十年前,从吃不吃面食或者羊肉,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判断一个人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而通过对像鱼腥草这种比较特别的食物的偏爱,可以把一个人的家乡所在猜的更精确,至于猪肉禁忌和宗教身份之间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还可以从哪里窥视我们的文化特性?

除了饮食之外,文化特性也会从其他行为上表现出来,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把萨瓦兰那句话里“吃”这个动词,换成穿、住、行、玩等等其他动词,照样可以成立,当然,有效程度有所不同。

从一个人穿什么衣服、住在什么样的社区、家里有些什么家具、开什么车、周末有哪些娱乐活动,你多少都能看出一个人的文化背景、收入状况、教育程度,乃至他所特有的个性。当我们把所有这些方面合起来时,就得到了一个比较丰满完整的答案。

在当今时代,假如你想了解一个陌生人,我可以教你一个简单办法,拿过他的智能手机,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应用,心里大致就有点数了,效果可能比看简历更好。

谈论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那么观察和谈论这种种文化特性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仅仅是因为它们本身有趣吗?就像昆虫爱好者,满世界抓虫子,做成标本,命名归类,描述其特性,贴上标签,然后陈列在博物馆里,好比我们在民俗博物馆里看到的各种所谓文化标本。

当然,做这些事情也可能蛮有乐趣,然而,作为一个对生活和对世界有着较多哲学兴趣的人,停留在这一层次上,是不能让我满意的,我希望,这些观察与思考,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我们祖先所走过的历史,理解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以及我们成长于其中、将我们教化成为文明人的那些文化,并且,最终,让我们回过头来,更好的理解我们自己。

生物学家可以带给我们什么启发?

幸运的是,多年前我阅读了几位生物学家的著作,比如德斯蒙德·莫里斯的《裸猿》和贾瑞德·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他们仿佛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得以从一个更有利的角度观察这些事情。

生物学家的优势在于,他们会把人类和其他动物,特别是和我们的灵长类近亲放在一起做比较,从而获得一个更宽阔的视野,而且就像得到了一面镜子,通过对比,可以注意到许多以往被熟视无睹的现象,并且,当你从进化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时,便会很自然的将人类所经历的漫长进化历史纳入观察背景之中。

那么,这种视角会带来什么启示呢?我想可以举几个例子。

睾丸透露了什么信息?

比如动物学家会测量雄性的睾丸重量,并据此推测这一物种两性关系的基本模式,原理是,两性关系越混乱,雄性间的精子战争越激烈,就需要越大的睾丸来大量而迅速的制造精子,所谓精子战争,就是来自不同雄性个体的精子,在同一位雌性的身体里竞争到达卵子的机会。

动物学家在这么做时,也没放过人类,而测量结果发现,人类睾丸占体重的比例,在猿类中排在黑猩猩后面,大猩猩前面,这暗示了,人类配偶关系看来有着悠久历史,而且确实降低了性关系的混乱程度,但配偶关系的牢固和忠贞的程度并未达到大猩猩那种水平,这些推测,和我们所掌握的人类学材料也是吻合的。

那么阴茎呢?

当动物学家将尺子瞄向雄性的另一个性器官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更惊人的事实,人类的阴茎是所有灵长类中最硕大的,而硕大的阴茎往往和两性关系中的强迫行为有关,当雌性不配合、或者体型姿态不方便交配时,较为粗长的阴茎可以让雄性更容易完成交配,而人类在形体方面似乎不存在什么障碍,所以原因看来要从前一种去找。

一个有意思的对照是鸭子,雄性鸭子以强奸惯犯而出名,其阴茎长度和整个身体差不多,这就提示我们,人类历史上,强奸或许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而且这一行为确实让擅于此道的男性留下了更多后代。

还有乳房?

和男性器官相比,女性有一个器官就更让人震惊,那就是常年隆起的乳房,其他动物的乳房只有在哺乳期才会隆起,只有人类女性的乳房常年鼓胀挺拔,里面充塞着对哺乳毫无帮助的脂肪,实际上,半球状的乳房反而不利于哺乳,偶尔还会造成哺乳窒息。

很明显,乳房是个用来吸引男性的器官,这一点从男人的反应便可看出,色情艺术的创作者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问题是,女性为何需要吸引男性,要知道,在绝大多数动物中,需要吸引异性的,都是雄性,所以往往雄性更漂亮,用生物学术语说,就是有更发达的第二性征。

女性的乳房迄今还是个谜,各种解释都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公认,不过,我们至少可以明确一点:从很早开始,比如几万年甚至十几万年前,男性,至少一部分男性,已经在对配偶进行挑剔了,而动物界通常的法则是,只有雌性挑剔雄性,这暗示了我们远古祖先的择偶策略、家庭模式,乃至社会结构中,隐藏着一些我们迄今尚未探明的秘密。

牙齿,下巴和鼻孔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萨瓦兰的话题,看看当我们采取生物学家的进化视角之后,能否在吃这个话题上发现一些新鲜而有趣的事实;动物学家在了解一种动物吃些什么之后,便可推测它们的牙齿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反过来也是,若要猜猜一种陌生动物吃些什么,掰开它们的嘴巴看看牙齿,也能猜个大概。

人类的牙齿组成和猪很像,因为我们都是杂食动物,切削用的门牙,穿刺撕裂用的犬牙,研磨用的臼齿,一应俱全,就像瑞士军刀,每样都不算突出,但很全面,不像食草动物,只有门牙和臼齿,也不像食肉的猫科动物,撕咬剪切能力超强,研磨能力却几乎没有,食物都是大块吞咽的。

但人类牙齿最显著的特点还不在这里,而是和我们的猿类近亲相比,人类的整个下颚和牙床都大大缩小了,而且排列的非常紧密,以至于最后几颗臼齿很难长出来,变成了所谓的智齿,结果是,我们的口吻部大幅内收,收到与颧骨对齐,嘴巴的开口度也变得很小。

这也导致了另外两个附带后果:我们有了下巴,而他猿类是没有下巴的,我们的鼻子拉长而且鼻孔朝下,而其他猿类的鼻孔是朝前的,想象一下,假如我们的口吻部没有内收,那么一个朝下的鼻孔就会被挡住,呼吸就会受影响。当然,鼻梁拉长还另有原因,大概是因为我们祖先从热带森林移居到了更寒冷的地带,因而需要更长的鼻道来加热吸入的空气。

对于如此剧烈的改变,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人类不再那么依赖牙齿的咀嚼功能了,我们祖先一定很早就找到了代替牙齿的手段,人类学家考虑了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敲打和研磨,另一种是烹饪,前者意味着我们学会了使用石器工具,而后者意味着我们学会了如何控制和利用火;在结合了其他证据之后,人类学家推测,这一变化大约在170万年前,也就是我们的能人祖先生活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眼白,眉毛和嘴唇

以上我谈论的一些身体特征,为我们理解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和两性关系提供了线索,他们生活在何种环境中,吃些什么,如何加工的食物,有没有掌握烹饪技术,如何择偶,两性关系处于什么状态,等等,这些都是我们文化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由身体特征所提供的线索,我们还可以对历史了解的更多,比如我们知道,人类是高度社会化的,我们的社会性与合作倾向,在灵长类中是最显著的,正因此我们才建立了今天这样结构复杂的社会,而这一点,在我们身体上同样留下了痕迹。

比如我们的眼白,其他猿类是没有眼白的,眼白是一种用于面对面交流的表情工具,通过观察眼白,你很容易了解对方的注视方向,从而推测他正在关注什么,这一点对于我们的语言能力非常关键,当我们说话时,会用一个代词或者名词指称某个对象,可是假如仅仅依靠词汇本身,听者其实很难明白对方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一点语言哲学家已经有过大量分析。

对于指称意图的领会,必须借助语音之外的其他线索,尤其是在儿童最初学习语言时,以及早期人类刚刚开始使用语言时,更是如此;提供其他线索的辅助手段有好多种,包括以手指物、目光跟随、共同注视,以及最高级也最困难的意图读取,而眼白可能就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另外,我们的眉毛和向外翻出的嘴唇,也是猿类中独一无二的,它们大概也都是表情工具,因为作为一种辅助交流手段,表情在语言以及其他社会交往中,都起着重要作用。

除了身体,我们还可以从哪里寻找线索?

到此为止,我谈论的线索都来自身体,但除了身体特征之外,动物学家的这种进化视角,同样可以运用到人类的心理和行为特征上,甚至运用到我们所创造的人工制品和社会制度上,只要它们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人性和文化,理解社会与历史。

我想举几个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

为什么有些东西看起来那么萌?

养过宠物、玩过布偶娃娃、或者看过动画片的朋友都知道,有些形象大家都认为很萌很可爱,会激发出非常强烈、难以遏制的怜爱情感,娱乐、传媒和广告业都很清楚如何利用这种心理;为什么会这样?生理学家可能会告诉你,那都是催产素惹的祸,但这实际上并没回答我们真正的疑问,而且,为何我们觉得很萌的东西是这些而不是另一些?

心理学家研究过这个问题,他们发现,这事情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几乎所有萌物,都带有一些婴儿特征,大脑袋、短腿、小鼻子小嘴、大而清澈的眼睛,较大的眼距,或者类似于婴儿啼哭的叫声,等等。

大自然为我们设计了对婴儿的怜爱心理,好让我们精心照料他们,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人类的特别之处在于,男性对萌物也有强烈反应,这就表明,在怜爱这一心理机制得以塑造的那个年代,男性已经开始承担起和女性共同照料孩子的责任了,而这种情况在我们猿类近亲中是不存在的,即便在整个动物界,父爱也是比较少见的情况。

这一点,再结合其他线索(比如我前面提到的睾丸和乳房的特征),我们大概可以推测,婚姻和家庭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化现象,不大可能像过去某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农业起源之后才出现的。

邓巴数的历史启示

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更有意思的例子,大家可能都听说过邓巴数,这个数字所代表的那种理论是说,每个人与之维持持久关系的熟人,数量最多不超过200,通常只有100多。

所谓熟人的意思,不仅仅是说你认识这个人,而是说,你会把他当作一个特殊个体对待,会记住和他的交往历史,以及他和其他你认识的人之间的关系,虽然100多看起来不是很大的数字,但这些两两关系的数量却非常庞大,所以尽管我们的大脑已经比黑猩猩大了三四倍,但也很难处理更庞大的关系网络和交往历史了。

邓巴数理论对我们理解人类社会的进化史很有帮助,人类学家早就注意到,传统社会基本上都是小型熟人社会,这些社会的内部秩序主要靠熟人之间的合作与信任来维持,而这些人之所以相互熟识并生活在一起,是因为血缘和姻亲关系为合作互惠创造了前提。

在定居文明出现以前,不存在比熟人社会更大的社会结构,而邓巴数理论告诉我们,这不是偶然现象,而是人类的认知局限所造成的结果,实际上,人类学调查也发现,凡是依靠熟人关系维持的社会,一旦人口接近或超出邓巴数限制,就会发生分裂。

邓巴数理论带来的一个启示是,当后来我们建立起大型社会的时候,必定是找到了某些特别的组织手段和制度元素,来克服邓巴数局限;一种比较容易想到的可能性,是阶层分化和婚姻联盟,设想这样几个小型社会,它们各自都分化出了两个阶层:少数贵族和多数平民,然后,几个社会的贵族之间通过姻亲关系建立了上层熟人圈,于是,一个双层社会结构便诞生了,上层熟人圈成了其统治阶层,并且为这个较大社会的秩序维持提供了一种关系纽带。

类似的发展也可以以横向扩展的方式进行,前提是专业分工和职业分化,多个小型社会中,从事同一职业的个人之间,可以通过师徒关系或行会组织而建立职业熟人圈,从而将这些社会连结成一个更大的结构,另外,像宗教组织、同乡会、帮派、商会等等非血缘组织,也可以起着类似的作用。

邓巴数的当代启示

邓巴数理论带来的另一个启示,和当代生活有着更直接的关系,今天,多数人生活在城市,甚至是上千万人的大都市,与传统熟人社会截然不同,然而我们的基础认知能力却并没有很大改进,所以,当我们有机会接触那么多人,尤其是有了网络社交之后,就不可能像以往对待熟人那样对待遇到的每个人了。

于是我们便倾向于用以往对待陌生人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即便和他们的交往内容看起来不像是陌生人之间发生的那种,这一局面导致的一个结果是,标签横飞,因为我们无法将每个交往对象当作有血有肉的个体,而只能通过贴标签来加以识别和记忆,这是个浙江佬、理科生、文青、五毛、工业党、波士顿高华、法左、国奥、小粉红……这大概是都市时代和网络时代不可避免的场面,无论我们是否喜欢,都将不得不去面对和适应。

这些说法靠谱吗?

我已经说了很多,最后我想声明一下,我不是生物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或人类学家,所以我不能担保我在这里说的东西都有着扎实的科学依据,我关心这些话题,更多是出于一种哲学上的兴趣,为了理解人类、理解世界、最终也更好的理解自己,毕竟,不是只有科学家才有探索世界的兴趣,我们普通人也可以保持这样的好奇心。

我今天谈论这些,还有之前写作《沐猿而冠》这本书,只是想分享我的心得,激起更多人的好奇心,说服你们也站到我努力呈现的这个视角上来,因为这个视角曾让我受益匪浅,从那个角度观察,相信你会看到一个更精彩更有趣的世界。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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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演讲稿 2015年8月23日,上海   我今天被叫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不久前写了本书,叫作《沐猿而冠》,书中一个核心主题是,人类文化是如何与我们的人性共同进化的,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其中的一些想法。 我们是谁?你是你所吃?——这个问题的答案中,文化扮演了何种角色? 据说哲学家的一个基本问题是:我们是谁? 或者——像传说中的北大门卫那样——用第二人称形式问:你是谁? 18世纪的法国美食家萨瓦兰有句名言:“告诉我你吃些什么,我就能说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听上去有点道理。 确实,在古代农业社会,一个人要是天天吃肉,那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的断定他是个富人,甚至是位贵族;这么说是有历史依据的,最简单的一条证据是,考古学家发现,古代富人的身高明显高于穷人,而身高和营养条件,特别是肉类奶类的摄入量是有明确关系的。 所以古代平民百姓对富贵人物的一个称谓——大人——,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好像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但其实在字面上也是成立的,那时候,富贵者的身材确实普遍比穷人高大;所以工业革命之后,当大众也都吃得起肉了时,平均身高便迅速增长。 我们是谁?——这要看跟谁比,以及我们这个圈子画多大 不难看出,萨瓦兰在说那句话时,关注点是放在阶级身份上的,然而,当人们试图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时,阶级或者阶层身份只是一个方面,我们还可以从其他许多方面来回答这个问题,具体选择哪个方面,取决于这问题是在何种情境下被提出的,或者说,我们是在跟谁比,以及,“我们”这个圈子画得有多大。 翻开一本百科全书,浏览一下其中的人物词条,你会发现,用来描绘一个人的诸多属性中,排在最前面的通常有性别、职业、民族,以及他所生活的地区、年代,还有他说的语言,信仰的宗教或者意识形态,所有这些方面,被我们称为文化特性,这些特性组合起来,构成了一个群体或者个人的文化禀赋。 现在我们回到萨瓦兰的立场,所有这些文化特性,都或多或少的体现在我们的饮食之中;比如就性别而言,男性对肉食的偏爱明显比女性强烈,而女性对小零食的偏爱则比男性强烈;就在几十年前,从吃不吃面食或者羊肉,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判断一个人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而通过对像鱼腥草这种比较特别的食物的偏爱,可以把一个人的家乡所在猜的更精确,至于猪肉禁忌和宗教身份之间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还可以从哪里窥视我们的文化特性? 除了饮食之外,文化特性也会从其他行为上表现出来,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把萨瓦兰那句话里“吃”这个动词,换成穿、住、行、玩等等其他动词,照样可以成立,当然,有效程度有所不同。 从一个人穿什么衣服、住在什么样的社区、家里有些什么家具、开什么车、周末有哪些娱乐活动,你多少都能看出一个人的文化背景、收入状况、教育程度,乃至他所特有的个性。当我们把所有这些方面合起来时,就得到了一个比较丰满完整的答案。 在当今时代,假如你想了解一个陌生人,我可以教你一个简单办法,拿过他的智能手机,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应用,心里大致就有点数了,效果可能比看简历更好。 谈论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那么观察和谈论这种种文化特性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仅仅是因为它们本身有趣吗?就像昆虫爱好者,满世界抓虫子,做成标本,命名归类,描述其特性,贴上标签,然后陈列在博物馆里,好比我们在民俗博物馆里看到的各种所谓文化标本。 当然,做这些事情也可能蛮有乐趣,然而,作为一个对生活和对世界有着较多哲学兴趣的人,停留在这一层次上,是不能让我满意的,我希望,这些观察与思考,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我们祖先所走过的历史,理解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以及我们成长于其中、将我们教化成为文明人的那些文化,并且,最终,让我们回过头来,更好的理解我们自己。 生物学家可以带给我们什么启发? 幸运的是,多年前我阅读了几位生物学家的著作,比如德斯蒙德·莫里斯的《裸猿》和贾瑞德·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他们仿佛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得以从一个更有利的角度观察这些事情。 生物学家的优势在于,他们会把人类和其他动物,特别是和我们的灵长类近亲放在一起做比较,从而获得一个更宽阔的视野,而且就像得到了一面镜子,通过对比,可以注意到许多以往被熟视无睹的现象,并且,当你从进化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时,便会很自然的将人类所经历的漫长进化历史纳入观察背景之中。 那么,这种视角会带来什么启示呢?我想可以举几个例子。 睾丸透露了什么信息? 比如动物学家会测量雄性的睾丸重量,并据此推测这一物种两性关系的基本模式,原理是,两性关系越混乱,雄性间的精子战争越激烈,就需要越大的睾丸来大量而迅速的制造精子,所谓精子战争,就是来自不同雄性个体的精子,在同一位雌性的身体里竞争到达卵子的机会。 动物学家在这么做时,也没放过人类,而测量结果发现,人类睾丸占体重的比例,在猿类中排在黑猩猩后面,大猩猩前面,这暗示了,人类配偶关系看来有着悠久历史,而且确实降低了性关系的混乱程度,但配偶关系的牢固和忠贞的程度并未达到大猩猩那种水平,这些推测,和我们所掌握的人类学材料也是吻合的。 那么阴茎呢? 当动物学家将尺子瞄向雄性的另一个性器官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更惊人的事实,人类的阴茎是所有灵长类中最硕大的,而硕大的阴茎往往和两性关系中的强迫行为有关,当雌性不配合、或者体型姿态不方便交配时,较为粗长的阴茎可以让雄性更容易完成交配,而人类在形体方面似乎不存在什么障碍,所以原因看来要从前一种去找。 一个有意思的对照是鸭子,雄性鸭子以强奸惯犯而出名,其阴茎长度和整个身体差不多,这就提示我们,人类历史上,强奸或许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而且这一行为确实让擅于此道的男性留下了更多后代。 还有乳房? 和男性器官相比,女性有一个器官就更让人震惊,那就是常年隆起的乳房,其他动物的乳房只有在哺乳期才会隆起,只有人类女性的乳房常年鼓胀挺拔,里面充塞着对哺乳毫无帮助的脂肪,实际上,半球状的乳房反而不利于哺乳,偶尔还会造成哺乳窒息。 很明显,乳房是个用来吸引男性的器官,这一点从男人的反应便可看出,色情艺术的创作者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问题是,女性为何需要吸引男性,要知道,在绝大多数动物中,需要吸引异性的,都是雄性,所以往往雄性更漂亮,用生物学术语说,就是有更发达的第二性征。 女性的乳房迄今还是个谜,各种解释都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公认,不过,我们至少可以明确一点:从很早开始,比如几万年甚至十几万年前,男性,至少一部分男性,已经在对配偶进行挑剔了,而动物界通常的法则是,只有雌性挑剔雄性,这暗示了我们远古祖先的择偶策略、家庭模式,乃至社会结构中,隐藏着一些我们迄今尚未探明的秘密。 牙齿,下巴和鼻孔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萨瓦兰的话题,看看当我们采取生物学家的进化视角之后,能否在吃这个话题上发现一些新鲜而有趣的事实;动物学家在了解一种动物吃些什么之后,便可推测它们的牙齿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反过来也是,若要猜猜一种陌生动物吃些什么,掰开它们的嘴巴看看牙齿,也能猜个大概。 人类的牙齿组成和猪很像,因为我们都是杂食动物,切削用的门牙,穿刺撕裂用的犬牙,研磨用的臼齿,一应俱全,就像瑞士军刀,每样都不算突出,但很全面,不像食草动物,只有门牙和臼齿,也不像食肉的猫科动物,撕咬剪切能力超强,研磨能力却几乎没有,食物都是大块吞咽的。 但人类牙齿最显著的特点还不在这里,而是和我们的猿类近亲相比,人类的整个下颚和牙床都大大缩小了,而且排列的非常紧密,以至于最后几颗臼齿很难长出来,变成了所谓的智齿,结果是,我们的口吻部大幅内收,收到与颧骨对齐,嘴巴的开口度也变得很小。 这也导致了另外两个附带后果:我们有了下巴,而他猿类是没有下巴的,我们的鼻子拉长而且鼻孔朝下,而其他猿类的鼻孔是朝前的,想象一下,假如我们的口吻部没有内收,那么一个朝下的鼻孔就会被挡住,呼吸就会受影响。当然,鼻梁拉长还另有原因,大概是因为我们祖先从热带森林移居到了更寒冷的地带,因而需要更长的鼻道来加热吸入的空气。 对于如此剧烈的改变,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人类不再那么依赖牙齿的咀嚼功能了,我们祖先一定很早就找到了代替牙齿的手段,人类学家考虑了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敲打和研磨,另一种是烹饪,前者意味着我们学会了使用石器工具,而后者意味着我们学会了如何控制和利用火;在结合了其他证据之后,人类学家推测,这一变化大约在170万年前,也就是我们的能人祖先生活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眼白,眉毛和嘴唇 以上我谈论的一些身体特征,为我们理解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和两性关系提供了线索,他们生活在何种环境中,吃些什么,如何加工的食物,有没有掌握烹饪技术,如何择偶,两性关系处于什么状态,等等,这些都是我们文化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由身体特征所提供的线索,我们还可以对历史了解的更多,比如我们知道,人类是高度社会化的,我们的社会性与合作倾向,在灵长类中是最显著的,正因此我们才建立了今天这样结构复杂的社会,而这一点,在我们身体上同样留下了痕迹。 比如我们的眼白,其他猿类是没有眼白的,眼白是一种用于面对面交流的表情工具,通过观察眼白,你很容易了解对方的注视方向,从而推测他正在关注什么,这一点对于我们的语言能力非常关键,当我们说话时,会用一个代词或者名词指称某个对象,可是假如仅仅依靠词汇本身,听者其实很难明白对方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一点语言哲学家已经有过大量分析。 对于指称意图的领会,必须借助语音之外的其他线索,尤其是在儿童最初学习语言时,以及早期人类刚刚开始使用语言时,更是如此;提供其他线索的辅助手段有好多种,包括以手指物、目光跟随、共同注视,以及最高级也最困难的意图读取,而眼白可能就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另外,我们的眉毛和向外翻出的嘴唇,也是猿类中独一无二的,它们大概也都是表情工具,因为作为一种辅助交流手段,表情在语言以及其他社会交往中,都起着重要作用。 除了身体,我们还可以从哪里寻找线索? 到此为止,我谈论的线索都来自身体,但除了身体特征之外,动物学家的这种进化视角,同样可以运用到人类的心理和行为特征上,甚至运用到我们所创造的人工制品和社会制度上,只要它们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人性和文化,理解社会与历史。 我想举几个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 为什么有些东西看起来那么萌? 养过宠物、玩过布偶娃娃、或者看过动画片的朋友都知道,有些形象大家都认为很萌很可爱,会激发出非常强烈、难以遏制的怜爱情感,娱乐、传媒和广告业都很清楚如何利用这种心理;为什么会这样?生理学家可能会告诉你,那都是催产素惹的祸,但这实际上并没回答我们真正的疑问,而且,为何我们觉得很萌的东西是这些而不是另一些? 心理学家研究过这个问题,他们发现,这事情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几乎所有萌物,都带有一些婴儿特征,大脑袋、短腿、小鼻子小嘴、大而清澈的眼睛,较大的眼距,或者类似于婴儿啼哭的叫声,等等。 大自然为我们设计了对婴儿的怜爱心理,好让我们精心照料他们,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人类的特别之处在于,男性对萌物也有强烈反应,这就表明,在怜爱这一心理机制得以塑造的那个年代,男性已经开始承担起和女性共同照料孩子的责任了,而这种情况在我们猿类近亲中是不存在的,即便在整个动物界,父爱也是比较少见的情况。 这一点,再结合其他线索(比如我前面提到的睾丸和乳房的特征),我们大概可以推测,婚姻和家庭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化现象,不大可能像过去某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农业起源之后才出现的。 邓巴数的历史启示 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更有意思的例子,大家可能都听说过邓巴数,这个数字所代表的那种理论是说,每个人与之维持持久关系的熟人,数量最多不超过200,通常只有100多。 所谓熟人的意思,不仅仅是说你认识这个人,而是说,你会把他当作一个特殊个体对待,会记住和他的交往历史,以及他和其他你认识的人之间的关系,虽然100多看起来不是很大的数字,但这些两两关系的数量却非常庞大,所以尽管我们的大脑已经比黑猩猩大了三四倍,但也很难处理更庞大的关系网络和交往历史了。 邓巴数理论对我们理解人类社会的进化史很有帮助,人类学家早就注意到,传统社会基本上都是小型熟人社会,这些社会的内部秩序主要靠熟人之间的合作与信任来维持,而这些人之所以相互熟识并生活在一起,是因为血缘和姻亲关系为合作互惠创造了前提。 在定居文明出现以前,不存在比熟人社会更大的社会结构,而邓巴数理论告诉我们,这不是偶然现象,而是人类的认知局限所造成的结果,实际上,人类学调查也发现,凡是依靠熟人关系维持的社会,一旦人口接近或超出邓巴数限制,就会发生分裂。 邓巴数理论带来的一个启示是,当后来我们建立起大型社会的时候,必定是找到了某些特别的组织手段和制度元素,来克服邓巴数局限;一种比较容易想到的可能性,是阶层分化和婚姻联盟,设想这样几个小型社会,它们各自都分化出了两个阶层:少数贵族和多数平民,然后,几个社会的贵族之间通过姻亲关系建立了上层熟人圈,于是,一个双层社会结构便诞生了,上层熟人圈成了其统治阶层,并且为这个较大社会的秩序维持提供了一种关系纽带。 类似的发展也可以以横向扩展的方式进行,前提是专业分工和职业分化,多个小型社会中,从事同一职业的个人之间,可以通过师徒关系或行会组织而建立职业熟人圈,从而将这些社会连结成一个更大的结构,另外,像宗教组织、同乡会、帮派、商会等等非血缘组织,也可以起着类似的作用。 邓巴数的当代启示 邓巴数理论带来的另一个启示,和当代生活有着更直接的关系,今天,多数人生活在城市,甚至是上千万人的大都市,与传统熟人社会截然不同,然而我们的基础认知能力却并没有很大改进,所以,当我们有机会接触那么多人,尤其是有了网络社交之后,就不可能像以往对待熟人那样对待遇到的每个人了。 于是我们便倾向于用以往对待陌生人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即便和他们的交往内容看起来不像是陌生人之间发生的那种,这一局面导致的一个结果是,标签横飞,因为我们无法将每个交往对象当作有血有肉的个体,而只能通过贴标签来加以识别和记忆,这是个浙江佬、理科生、文青、五毛、工业党、波士顿高华、法左、国奥、小粉红……这大概是都市时代和网络时代不可避免的场面,无论我们是否喜欢,都将不得不去面对和适应。 这些说法靠谱吗? 我已经说了很多,最后我想声明一下,我不是生物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或人类学家,所以我不能担保我在这里说的东西都有着扎实的科学依据,我关心这些话题,更多是出于一种哲学上的兴趣,为了理解人类、理解世界、最终也更好的理解自己,毕竟,不是只有科学家才有探索世界的兴趣,我们普通人也可以保持这样的好奇心。 我今天谈论这些,还有之前写作《沐猿而冠》这本书,只是想分享我的心得,激起更多人的好奇心,说服你们也站到我努力呈现的这个视角上来,因为这个视角曾让我受益匪浅,从那个角度观察,相信你会看到一个更精彩更有趣的世界。 谢谢大家。  


已有2条评论

  1. 小董锅 @ 2016-02-03, 16:24

    演讲视频我看了,比预期的年轻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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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Andy @ 2016-02-07, 19:31

    给辉总拜个年!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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