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Q&A:嗯,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这篇在大象公会发表时删改幅度较大,这里是完整版本)

嗯,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辉格
2014年3月19日

〈男女系列〉发表之后,读者反应颇为热烈,不过,其中不少评论赞赏或谴责了我其实未曾表达的观点,从文章内容也不能合乎逻辑的引出这些观点;考虑到主题的敏感性,这样的误解在预料之中,许多也可以情有可原,但误解仍是误解,还是澄清一下吧。(有些问题其实与我的文章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人们在阅读这些主题时容易冒出来,这里也顺便一并作答。)

Q:你是在宣扬多妻制吗?

A:不是。我是在尝试理解人类各种婚配模式的起源和功能,并未赞许或贬斥其中任何一种。说明一种社会模式或制度规范有着进化和存在基础(无论是环境、生理、心理或其他基础),指出它当前或曾经具有某种社会功能,并不等同于对它的赞许;经济史家也曾指出棉花种植业的繁荣极大推动了美国南方的奴隶制,但我不认为他们是在宣扬奴隶制。

Q:你在为出轨行为开脱吗?

A:不是。指出某一行为的原因并不等于为该行为开脱,某人打破商店橱窗偷走一件衣服,或许是因为他喜欢这衣服,或许是他崇拜的明星穿过这个款式,或许是他的初恋情人送过同样款式的衣服给他,这些原因无论是否成立,都不能免除他为偷窃行为应负的道德责任。至于出轨者是否应负道德责任,取决于你所认同的道德规范,这超出了本系列的谈论主题。

Q:你在教我们怎么搞男女关系?

A:岂敢,这我可是外行。我只是在尝试理解人们在两性关系中的行为模式,而且是在最基础的层次上,尚未涉及那些更高级的层次,当我说某种策略具有某种“优势”时,是基于高度简化的模型,而所谓优势也是对繁殖目标而言,绝不是要鼓励人们采用这种策略,假如我的措辞给你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Q:在你眼里(和嘴里)人和禽兽好像没啥两样?

A:当然不一样,很不一样,实际上我已指出了人类区别于其他灵长类乃至其他动物的许多独特之处,比如阴茎、乳房、毛发、排卵期、绝经,等等,而且这些生理上的独特性还暗示了心理和社会属性上的更多独特性。当然我理解,其实你想说的大概是——

Q:照这么说,人和动物一样,不过是依本能行事而已?

A:就算是这样(实际上不是,后面我还会解释),人和禽兽也大不一样,人的本能要复杂的多,包含了许多其他动物所没有的高级特性,比如自我意识、自由意志、同情心和道德感,所以,即便同样是依本能行事,人和禽兽也是大不一样的,正好比,同样是由那几十种原子组成的几十斤血肉,一条活狗和一条死狗是大不一样的。

Q:所以爱情之类都是假的,不过是荷尔蒙在发作?

A:不是这样。荷尔蒙只是某些生理/心理过程赖以进行的介质,这就好比,许多音乐作品都是以五线谱形式表达的,但你不能说:什么交响乐、圆舞曲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串串小蝌蚪,对吧?

Q:你开口闭口“策略”,人真的这么会算计吗?

A:问得好。人确实会进行一些有意识的算计,但更多时候,策略并不表现为理性算计,采用特定策略的个体也未必意识到它的存在和作用,或者有所意识但不知道它服务于什么目标,当我从进化生物学或进化心理学角度谈论“策略”或“利益”时,也并未做这样的假定,而只是认为存在某种生理或心理机制来引出符合策略的行为或后果。

比如妊娠期糖尿病,是胎儿对母亲实施剥削策略(通过分泌hPL激素提高母亲血糖水平以便让自己获得更多营养)的结果,胎儿显然不会有意识算计,也不可能意识到这是在牺牲母亲健康而换取自己的发育优势,但进化所创造的这一机制确实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Q:可是不管有没有意识到,人真的有这么自私吗?

A: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自私了。人人都希望事态向符合自己愿望的方向发展,在这种最宽泛意义上,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区别仅在于他们的愿望不同,有些人的愿望是尽可能帮助别人,也就是说,他把别人的利益也纳入了自己的愿望,我们就会说他是利他主义者,但他并不是无私的,只有植物人才是无私的,因为植物人已经没有愿望了。

Q:可你显然把愿望限定在繁殖后代上了,你说的策略不是都指向遗传收益吗?

A: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但这只是个起点,作为起点,围绕遗传收益的进化分析是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人首先是生物,而生物的基本目标就是最大程度的繁殖后代,当然人还有许多生物学和进化论难以解释的方面,但我希望首先尽量挖掘生物学视角的潜力,然后再考虑(比如)组织和文化方面的分析,换句话说,我想把人先剥个精光,然后再把衣服一件件穿回去,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透彻一些。

Q:剥光了就是一部彻底自私的基因机器?

A:还是要看你怎么定义自私。即便是在追求遗传收益时,也会表现出许多利他行为,比如伟大的母爱、对血缘近亲的帮助、姐妹间合作,人类甚至还有父爱;即使在非近亲之间,也会出现策略性的合作互惠关系,并出于长期利益需要而遵循合作性规范,按“自私”一词较为狭窄的通俗含义,这些行为都算不上是自私的。

Q:可是有些行为明明跟繁殖目标直接相悖啊,比如做爱戴套、为爱殉情、同性恋、出家做尼姑,不是吗?

A:确实有许多特性和行为偏离了繁殖目标,有些是随机出现的异常或病态,比如先天耳聋,有些是有益特性的有害副产品,比如镰刀型细胞贫血症,另一些则是原本有益的特性在新环境下的有害表现,比如对甜食的无节制嗜好,因为进化适应总是滞后于环境变化,所以偏离是难免的;当然,还有些偏离有着更高级的理由,涉及到文化传播和自由意志。

Q:比如?

A:比如出家和独身主义,人类心智的某些特征,恰好使得一些人的头脑容易被某些观念所占据,并促使他们去传播这些观念,尽管这些观念(在过度强烈时)会导致背离其生存繁殖目标的行为,这就好比被一种寄生虫控制的蚂蚁,会自杀性的爬到草尖上被羊吃掉,通过牺牲自己而传播了寄生虫,有些文化现象有点类似,只不过寄生虫换成了观念。

Q:可是追求遗传收益也只是在传播基因,为啥传播观念就算是被操纵了?

A:嗯,问得好。一种行为究竟算是服务于自身利益,还是被操纵,要看我们如何界定自我,或者叫主体,把边界划在哪里;如果将自我利益等同于来自受精卵的那个基因组的利益,那么背离该利益的观念就算是入侵物了。

但我们不是非要这么划界,将后天获得的观念包括进来,好像更符合我们对自我的常识理解,甚至把寄生在我们体内和体表的千万亿细菌的基因组包括进来,也没什么不对,当然,观念和寄生物的利益和主基因组的利益是有冲突的,可是,主基因组内部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冲突,所以人本身就是个利益复合体,被各种利益倾向拉扯着。

Q:这么说,我们只是多方拔河竞赛里的那根绳子,那个体还有什么独立性可言?

A:呵呵,我们不只是绳子——如果我们不把自我的圈子划得太小的话——我们还包括了参与拔河的各方;当然,在发展出人类独有的自我意识之前(或者虽然拥有自我意识但疏于运用它进行自我审视和反思的时候),我们确实没有多少独立性,不过是个被各种往往相互冲突的目标、本能、冲动和观念拉扯着的傀儡。

但是,在我们获得并积极运用自我意识时,或者说当我们积极运用自己的理性时,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开始对上述拉扯我们的种种力量进行反思,作出选择,压制和摒弃我们的自我所否定的,留下自我所肯定的,于是,这些留下的目标,变成了我们自己的目标,而因为有了自己的目标,我们就不再只是傀儡了。

Q:你说的自我意识那么神奇,它是上帝从耳朵孔吹进来的?

A:是很神奇,但并不神秘。自我意识最初只是一种喃喃自语,作用是把头脑某部分正在酝酿的念头表达出来,让头脑其他部分“听到”,这样后者就有机会对这些念头进行遏制或干预,好比小孩在画画或玩家家时喜欢把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说出来。

这一机制在发展壮大之后,变成了一台奇妙的虚拟机,可以让拉扯我们的各种念头、意图和计划在上面预演,一次预演所产生的预期在经过语言表征后可以重新输入并引发另一次预演,如此反复迭代,于是我们便获得了对自己头脑中的目标、意图和计划进行内观的能力。

所以,自我意识虽然独特而神奇,但也是从拉扯我们的各股力量通过语言能力相互沟通调制而形成的,并不需要一个神秘的外部力量将它吹进我们头脑。

Q:可不管是谁的目标,目标到行为之间,仍只是些策略和算计,人真的有这么功利吗,那情感、理想、专业、高贵、尊严又到哪里去了?

A:最宽泛意义上,功利的意思是一个人有目标、有追求、有理性,这当然没什么可鄙视的,不过在日常意义上,功利通常是指专注于那些更直接关系到生存繁殖机会的目标,策略上也更短视更机会主义,你列举的这些高级目标,最初也是配合某种策略服务于更低级的目标,只是在经过自我意识的反思和肯定之后,才显得不那么功利了,只要得到了肯定,它们就仍然存在着,没有消失。

Q:那道德又怎么说,既然行为都服务于个人自己的目标,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A: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行为规范,道德最初也是出于策略需要而发展起来的,在着眼于长期利益的互惠与合作关系中,人们可能会希望让他人来帮助自己抵御短期诱惑,而道德正是用来相互约束机会主义行为、抵御短期诱惑的一种方式(有时抵押物也可以起类似作用);最初只是在合作各方之间形成的规范,经过社会化的协调博弈过程,成了整个社会的规范。

作为个人,你遵从这些规范的理由可以有多种:1)有些规范经过鲍德温机制内化为了你的本能,或者经过幼年期教化而成了近乎本能的价值取向,因而遵从它成了你的自动反应;2)有些规范在经过理性反思之后得到了你的肯定,变成了你的价值观,因而努力遵从它;3)另一些规范没有得到你的肯定,但出于策略考虑,你仍勉为其难的尽量遵从它。

在传统社会,不遵从主流道德规范是非常危险而窘迫的,而在更为开放和自由的现代社会,你在这方面有了更多自主选择的机会,假如你经过理性思考之后决定拒绝某些道德规范,这或许会让你失去一些朋友,失去一些信任和尊重,但不至于让你无处容身,你也可以选择一些非主流规范,在小圈子内寻找朋友、信任和尊重,但无论如何,你的拒绝并不能否认这些规范的真实存在和它们所具有的社会功能。

Q:可我怎么还是觉得读完这些之后,人类看起来更不堪了?

A:嗯,脱光了照镜子确实可能有点难堪(特别是如果之前有人向你展示了太多虚假的美丽光环的话),无论在理性还是道德上,人类确实算不上完美,这不是新闻,即便在达尔文之前,对人类邪恶堕落的指责也并不少见(或许更多),将达尔文视为头号敌人的教会就乐此不疲。

不过依我看,人类已经够伟大了,其最伟大之处在于:他们不仅是高度机会主义的动物,而且还意识到了自己的机会主义,并且发展出种种价值准则和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的机会主义倾向,最终还将这些准则和规范上升到了终极价值的地位,从而将自己转变成了赋义者——这个曾被认为只有上帝才能扮演的角色。

Q:这些文章里的看法都是你自己的?

A:不都是。大多数内容都采纳了科学界的既有观点,包括生物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和经济学家,不过,以这种特定方式解读这些知识和观点,并将它们以这种方式组织在一起并构成一个阐释,是我的决定,由我负责。另外,有少数观点是我自己提出的,比如本系列第四篇的核心观点。

Q:那你怎么不注明他人思想的出处和文献?

A:这些文章发表于大众杂志,而不是学术期刊,所以未遵循学术界的参考引用标准,有些较新的观点我提到了来源,我觉得比较广为人知的就没提;在个人博客文章中,我会对来源作更多说明,而在报纸杂志上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更好,我还在探索之中。

Q:你援引的思想都得到科学界公认了?

A:不是。许多还有很大争议,有些甚至还处于边缘地位,没引起学界足够重视。

Q:把尚不成熟未获公认的思想写进科普文章真的合适?

A:我不把自己的文章定位为“科普”。首先,科普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不采取这样的姿态;其次,科普预设了普及科学知识的使命,我不负担这样的使命;第三,上述姿态和使命据说让科普作家承担了某种“社会责任”,我拒绝承担这种责任。

Q:还有你自己的观点,开玩笑吧,那还不去学术期刊发论文?

A:学术期刊的严谨审稿标准对科学发展起了很好作用,我很赞赏,但我不认为那是发表新思想的唯一合理渠道。

Q:你是说做个民科也没啥丢脸的?

A:嗯,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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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在大象公会发表时删改幅度较大,这里是完整版本) 嗯,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辉格 2014年3月19日 〈男女系列〉发表之后,读者反应颇为热烈,不过,其中不少评论赞赏或谴责了我其实未曾表达的观点,从文章内容也不能合乎逻辑的引出这些观点;考虑到主题的敏感性,这样的误解在预料之中,许多也可以情有可原,但误解仍是误解,还是澄清一下吧。(有些问题其实与我的文章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人们在阅读这些主题时容易冒出来,这里也顺便一并作答。) Q:你是在宣扬多妻制吗? A:不是。我是在尝试理解人类各种婚配模式的起源和功能,并未赞许或贬斥其中任何一种。说明一种社会模式或制度规范有着进化和存在基础(无论是环境、生理、心理或其他基础),指出它当前或曾经具有某种社会功能,并不等同于对它的赞许;经济史家也曾指出棉花种植业的繁荣极大推动了美国南方的奴隶制,但我不认为他们是在宣扬奴隶制。 Q:你在为出轨行为开脱吗? A:不是。指出某一行为的原因并不等于为该行为开脱,某人打破商店橱窗偷走一件衣服,或许是因为他喜欢这衣服,或许是他崇拜的明星穿过这个款式,或许是他的初恋情人送过同样款式的衣服给他,这些原因无论是否成立,都不能免除他为偷窃行为应负的道德责任。至于出轨者是否应负道德责任,取决于你所认同的道德规范,这超出了本系列的谈论主题。 Q:你在教我们怎么搞男女关系? A:岂敢,这我可是外行。我只是在尝试理解人们在两性关系中的行为模式,而且是在最基础的层次上,尚未涉及那些更高级的层次,当我说某种策略具有某种“优势”时,是基于高度简化的模型,而所谓优势也是对繁殖目标而言,绝不是要鼓励人们采用这种策略,假如我的措辞给你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Q:在你眼里(和嘴里)人和禽兽好像没啥两样? A:当然不一样,很不一样,实际上我已指出了人类区别于其他灵长类乃至其他动物的许多独特之处,比如阴茎、乳房、毛发、排卵期、绝经,等等,而且这些生理上的独特性还暗示了心理和社会属性上的更多独特性。当然我理解,其实你想说的大概是—— Q:照这么说,人和动物一样,不过是依本能行事而已? A:就算是这样(实际上不是,后面我还会解释),人和禽兽也大不一样,人的本能要复杂的多,包含了许多其他动物所没有的高级特性,比如自我意识、自由意志、同情心和道德感,所以,即便同样是依本能行事,人和禽兽也是大不一样的,正好比,同样是由那几十种原子组成的几十斤血肉,一条活狗和一条死狗是大不一样的。 Q:所以爱情之类都是假的,不过是荷尔蒙在发作? A:不是这样。荷尔蒙只是某些生理/心理过程赖以进行的介质,这就好比,许多音乐作品都是以五线谱形式表达的,但你不能说:什么交响乐、圆舞曲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串串小蝌蚪,对吧? Q:你开口闭口“策略”,人真的这么会算计吗? A:问得好。人确实会进行一些有意识的算计,但更多时候,策略并不表现为理性算计,采用特定策略的个体也未必意识到它的存在和作用,或者有所意识但不知道它服务于什么目标,当我从进化生物学或进化心理学角度谈论“策略”或“利益”时,也并未做这样的假定,而只是认为存在某种生理或心理机制来引出符合策略的行为或后果。 比如妊娠期糖尿病,是胎儿对母亲实施剥削策略(通过分泌hPL激素提高母亲血糖水平以便让自己获得更多营养)的结果,胎儿显然不会有意识算计,也不可能意识到这是在牺牲母亲健康而换取自己的发育优势,但进化所创造的这一机制确实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Q:可是不管有没有意识到,人真的有这么自私吗? A: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自私了。人人都希望事态向符合自己愿望的方向发展,在这种最宽泛意义上,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区别仅在于他们的愿望不同,有些人的愿望是尽可能帮助别人,也就是说,他把别人的利益也纳入了自己的愿望,我们就会说他是利他主义者,但他并不是无私的,只有植物人才是无私的,因为植物人已经没有愿望了。 Q:可你显然把愿望限定在繁殖后代上了,你说的策略不是都指向遗传收益吗? A: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但这只是个起点,作为起点,围绕遗传收益的进化分析是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人首先是生物,而生物的基本目标就是最大程度的繁殖后代,当然人还有许多生物学和进化论难以解释的方面,但我希望首先尽量挖掘生物学视角的潜力,然后再考虑(比如)组织和文化方面的分析,换句话说,我想把人先剥个精光,然后再把衣服一件件穿回去,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透彻一些。 Q:剥光了就是一部彻底自私的基因机器? A:还是要看你怎么定义自私。即便是在追求遗传收益时,也会表现出许多利他行为,比如伟大的母爱、对血缘近亲的帮助、姐妹间合作,人类甚至还有父爱;即使在非近亲之间,也会出现策略性的合作互惠关系,并出于长期利益需要而遵循合作性规范,按“自私”一词较为狭窄的通俗含义,这些行为都算不上是自私的。 Q:可是有些行为明明跟繁殖目标直接相悖啊,比如做爱戴套、为爱殉情、同性恋、出家做尼姑,不是吗? A:确实有许多特性和行为偏离了繁殖目标,有些是随机出现的异常或病态,比如先天耳聋,有些是有益特性的有害副产品,比如镰刀型细胞贫血症,另一些则是原本有益的特性在新环境下的有害表现,比如对甜食的无节制嗜好,因为进化适应总是滞后于环境变化,所以偏离是难免的;当然,还有些偏离有着更高级的理由,涉及到文化传播和自由意志。 Q:比如? A:比如出家和独身主义,人类心智的某些特征,恰好使得一些人的头脑容易被某些观念所占据,并促使他们去传播这些观念,尽管这些观念(在过度强烈时)会导致背离其生存繁殖目标的行为,这就好比被一种寄生虫控制的蚂蚁,会自杀性的爬到草尖上被羊吃掉,通过牺牲自己而传播了寄生虫,有些文化现象有点类似,只不过寄生虫换成了观念。 Q:可是追求遗传收益也只是在传播基因,为啥传播观念就算是被操纵了? A:嗯,问得好。一种行为究竟算是服务于自身利益,还是被操纵,要看我们如何界定自我,或者叫主体,把边界划在哪里;如果将自我利益等同于来自受精卵的那个基因组的利益,那么背离该利益的观念就算是入侵物了。 但我们不是非要这么划界,将后天获得的观念包括进来,好像更符合我们对自我的常识理解,甚至把寄生在我们体内和体表的千万亿细菌的基因组包括进来,也没什么不对,当然,观念和寄生物的利益和主基因组的利益是有冲突的,可是,主基因组内部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冲突,所以人本身就是个利益复合体,被各种利益倾向拉扯着。 Q:这么说,我们只是多方拔河竞赛里的那根绳子,那个体还有什么独立性可言? A:呵呵,我们不只是绳子——如果我们不把自我的圈子划得太小的话——我们还包括了参与拔河的各方;当然,在发展出人类独有的自我意识之前(或者虽然拥有自我意识但疏于运用它进行自我审视和反思的时候),我们确实没有多少独立性,不过是个被各种往往相互冲突的目标、本能、冲动和观念拉扯着的傀儡。 但是,在我们获得并积极运用自我意识时,或者说当我们积极运用自己的理性时,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开始对上述拉扯我们的种种力量进行反思,作出选择,压制和摒弃我们的自我所否定的,留下自我所肯定的,于是,这些留下的目标,变成了我们自己的目标,而因为有了自己的目标,我们就不再只是傀儡了。 Q:你说的自我意识那么神奇,它是上帝从耳朵孔吹进来的? A:是很神奇,但并不神秘。自我意识最初只是一种喃喃自语,作用是把头脑某部分正在酝酿的念头表达出来,让头脑其他部分“听到”,这样后者就有机会对这些念头进行遏制或干预,好比小孩在画画或玩家家时喜欢把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说出来。 这一机制在发展壮大之后,变成了一台奇妙的虚拟机,可以让拉扯我们的各种念头、意图和计划在上面预演,一次预演所产生的预期在经过语言表征后可以重新输入并引发另一次预演,如此反复迭代,于是我们便获得了对自己头脑中的目标、意图和计划进行内观的能力。 所以,自我意识虽然独特而神奇,但也是从拉扯我们的各股力量通过语言能力相互沟通调制而形成的,并不需要一个神秘的外部力量将它吹进我们头脑。 Q:可不管是谁的目标,目标到行为之间,仍只是些策略和算计,人真的有这么功利吗,那情感、理想、专业、高贵、尊严又到哪里去了? A:最宽泛意义上,功利的意思是一个人有目标、有追求、有理性,这当然没什么可鄙视的,不过在日常意义上,功利通常是指专注于那些更直接关系到生存繁殖机会的目标,策略上也更短视更机会主义,你列举的这些高级目标,最初也是配合某种策略服务于更低级的目标,只是在经过自我意识的反思和肯定之后,才显得不那么功利了,只要得到了肯定,它们就仍然存在着,没有消失。 Q:那道德又怎么说,既然行为都服务于个人自己的目标,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A: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行为规范,道德最初也是出于策略需要而发展起来的,在着眼于长期利益的互惠与合作关系中,人们可能会希望让他人来帮助自己抵御短期诱惑,而道德正是用来相互约束机会主义行为、抵御短期诱惑的一种方式(有时抵押物也可以起类似作用);最初只是在合作各方之间形成的规范,经过社会化的协调博弈过程,成了整个社会的规范。 作为个人,你遵从这些规范的理由可以有多种:1)有些规范经过鲍德温机制内化为了你的本能,或者经过幼年期教化而成了近乎本能的价值取向,因而遵从它成了你的自动反应;2)有些规范在经过理性反思之后得到了你的肯定,变成了你的价值观,因而努力遵从它;3)另一些规范没有得到你的肯定,但出于策略考虑,你仍勉为其难的尽量遵从它。 在传统社会,不遵从主流道德规范是非常危险而窘迫的,而在更为开放和自由的现代社会,你在这方面有了更多自主选择的机会,假如你经过理性思考之后决定拒绝某些道德规范,这或许会让你失去一些朋友,失去一些信任和尊重,但不至于让你无处容身,你也可以选择一些非主流规范,在小圈子内寻找朋友、信任和尊重,但无论如何,你的拒绝并不能否认这些规范的真实存在和它们所具有的社会功能。 Q:可我怎么还是觉得读完这些之后,人类看起来更不堪了? A:嗯,脱光了照镜子确实可能有点难堪(特别是如果之前有人向你展示了太多虚假的美丽光环的话),无论在理性还是道德上,人类确实算不上完美,这不是新闻,即便在达尔文之前,对人类邪恶堕落的指责也并不少见(或许更多),将达尔文视为头号敌人的教会就乐此不疲。 不过依我看,人类已经够伟大了,其最伟大之处在于:他们不仅是高度机会主义的动物,而且还意识到了自己的机会主义,并且发展出种种价值准则和道德规范来约束自己的机会主义倾向,最终还将这些准则和规范上升到了终极价值的地位,从而将自己转变成了赋义者——这个曾被认为只有上帝才能扮演的角色。 Q:这些文章里的看法都是你自己的? A:不都是。大多数内容都采纳了科学界的既有观点,包括生物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和经济学家,不过,以这种特定方式解读这些知识和观点,并将它们以这种方式组织在一起并构成一个阐释,是我的决定,由我负责。另外,有少数观点是我自己提出的,比如本系列第四篇的核心观点。 Q:那你怎么不注明他人思想的出处和文献? A:这些文章发表于大众杂志,而不是学术期刊,所以未遵循学术界的参考引用标准,有些较新的观点我提到了来源,我觉得比较广为人知的就没提;在个人博客文章中,我会对来源作更多说明,而在报纸杂志上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更好,我还在探索之中。 Q:你援引的思想都得到科学界公认了? A:不是。许多还有很大争议,有些甚至还处于边缘地位,没引起学界足够重视。 Q:把尚不成熟未获公认的思想写进科普文章真的合适? A:我不把自己的文章定位为“科普”。首先,科普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不采取这样的姿态;其次,科普预设了普及科学知识的使命,我不负担这样的使命;第三,上述姿态和使命据说让科普作家承担了某种“社会责任”,我拒绝承担这种责任。 Q:还有你自己的观点,开玩笑吧,那还不去学术期刊发论文? A:学术期刊的严谨审稿标准对科学发展起了很好作用,我很赞赏,但我不认为那是发表新思想的唯一合理渠道。 Q:你是说做个民科也没啥丢脸的? A:嗯,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已有6条评论

  1. 陈兴龙 @ 2014-04-30, 18:20

    辉总你好
    我是普通本科的一名大学生。我对神经科学的智能方面的研究很有兴趣。我天生社会交往有障碍,对于搞关系等深感厌恶。很多人所羡慕的,在某些很重复、传统的行业里面的成功的职业生涯,我对其无感,并认为这些工作缺乏意义。

    可惜以我这样的大学文凭连申请国外phd都没戏(这还没有算上我奇葩的专业,家里没钱供我),国内研究状况也是人所共知的差。是不是只有做民科一条路了?

    可惜没有官方的认可,没有资源这些东西都是没法搞的。大概此生只能这样混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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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兴龙 回复:

    尽管厌恶重复,但是自己比较死板,经常会怀疑自己不够别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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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要我说还是做业余民科好了,许多研究需要特殊资源的支持,但也不全是,可以选择力所能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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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孤胆鹰雄芯 @ 2014-05-06, 21:43

    “但是,在我们获得并积极运用自我意识时,或者说当我们积极运用自己的理性时,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开始对上述拉扯我们的种种力量进行反思,作出选择,压制和摒弃我们的自我所否定的,留下自我所肯定的,于是,这些留下的目标,变成了我们自己的目标,而因为有了自己的目标,我们就不再只是傀儡了。”
    这个自我意识感觉太难定义了,还是这段之前说的怎么定义“自我”,如果我说“理性”也是一种文化观念呢?因为在巴西丛林生活的人和发达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一个事件会有完全不同程度的理性思考。或者这种状态本来也是进化而来的?跟嗜糖或者一些冲动类似,只不过更高级,因为也许不理性的人会在长期的进化中被淘汰而选择出了理性的人。亦或者是基因和文化传播这两个因素正好处在了拔河的同一方?我们现在之所以看起来有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追求,看似我们不是傀儡了,但或许是在每个人身上拔河的各方不同,导致了我们的目标不一样,抑或是我们当绳子的时候,由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当有一股不知道是谁产生的力量把我们拉向一个方向时,我们可能会产生这是“自我”的力量的错觉。当然进化出人类这种物种,产生了比动物更高级的意识,我们人类也确实丰富多彩了许多,当然就算是个傀儡,起码人类也能意识到自己是个傀儡,并且这个傀儡的目标每个人也不同,似乎也可以让人和人之间区分出看似是“自我”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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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1)丹内特在《意识的解释》里对自我和自我意识做了我认为较清楚的定义,可参考;2)理性能力当然也是进化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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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老六 @ 2015-03-03, 10:13

    自我意识最初只是一种喃喃自语,作用是把头脑某部分正在酝酿的念头表达出来,让头脑其他部分“听到”,这样后者就有机会对这些念头进行遏制或干预,好比小孩在画画或玩家家时喜欢把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说出来。

    这一机制在发展壮大之后,变成了一台奇妙的虚拟机,可以让拉扯我们的各种念头、意图和计划在上面预演,一次预演所产生的预期在经过语言表征后可以重新输入并引发另一次预演,如此反复迭代,于是我们便获得了对自己头脑中的目标、意图和计划进行内观的能力。

    所以,自我意识虽然独特而神奇,但也是从拉扯我们的各股力量通过语言能力相互沟通调制而形成的,并不需要一个神秘的外部力量将它吹进我们头脑。
    ==========================================
    您好,最近对“自我意识”这个概念比较感兴趣,上文的假设是您自己的想法,还是其他人的想法呢?如果是前者,请问您有相关书籍或文章专门说这个的吗?如果是后者,可以告诉我作者和文章吗?谢谢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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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主要是丹尼尔·丹内特的看法,我发挥了一下。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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