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文]人口的未来

人口的未来
辉格
2012年12月19日

【谈论人口首先要明确时间尺度】

观察人口问题的一个困难是时间尺度,人口趋势需要经历多个代际周期、在数百年或更大的跨度上,才能看出些可把握的特征,进而才可能谈论某些规律性,决定人口走向的各种因素,其变化反映到人口总量上,也存在很长的滞后期,而个人的生活经历只是这些变动周期中的很短一段,因而个体经验在这里没有多大用处。

这一困难在议论中更变成了混乱,因为貌似都在谈论同一个人口问题的人们,其实关心的是完全不同的方面,当你考虑人口趋势对就业、劳动力、医疗、养老、保险、生态压力,或者特定产业发展前景的影响,需要关心的是未来五年十年按年龄、性别、城乡、和社会状况等维度细分的某一群组的人口变动,而当你评价一项人口政策的长期影响,或试图从过去经验中得出某些普遍性结论,那五年十年就显得太短了。

【短期逆转已成定局,长期又会如何?】

对于前一类专注现实问题、并将眼光限于中国社会的观察者,事情其实已经很简单:只要看分年龄人口表就行了,由于各年龄段死亡率很稳定(尽管还会缓慢下降),而移民规模对中国这样的庞大人口可以忽略,高比例城市化的后果也已注定(留在农村的大都是老人孩子,只须按死亡率和就业年龄推算即可);当然像收入结构和文化背景等维度上的细分还有待考察,但主要的数据都已摆在那里。

所以根本的争议只会发生在更大的时间跨度上,当我们从经验得出某些理论判断,并运用于比三十年更遥远的未来,或比个别国家更普遍的人类社会时,就需要重新检查我们的理论基础和逻辑链条,而不能仅凭已有的数据了。

许多人以过去几十年发达国家的低生育率为依据,断言这将成为未来各国普遍趋势,因而乐观的认为全球人口增长将在一百亿附近得到遏制,这种看法尽管十分流行,但并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也缺乏适当时间尺度上的历史经验支持,因为目前的低生育现象最多只持续了两代人。

【马尔萨斯的人口图景】

让我们暂且忘记种种复杂因素,先回到马尔萨斯和达尔文的起点吧;人类首先是一种生物,而生物之成为生物的根本在于,它们会尽可能多的繁衍后代,所以正确的问题不是为何人要生育、人口会增长,相反,只有生育率下降和人口停止增长才是需要解释的,那么,为何有些国家的人口趋势发生了逆转,当代低生育文化又从何而来?

在马尔萨斯看来,限制人口增长的唯一因素是可获取的生存资料(主要是食物)数量,该数量由可利用的资源和技术条件决定,它规定了人口增长的极限,在达到极限之前,人口会一直增长;每当人口接近极限时,就会以各种方式受到抑制,饥荒、瘟疫、战争等被动方式,或独身、晚婚、出家、溺婴等主动方式,这方面的现代改变是有了可靠避孕法,因而温和而人道的主动抑制可更多的代替痛苦惨烈的被动抑制。

当人类直接从环境获取食物时,极限水平直接由可获取的自然资源决定,当然技术进步可以扩大资源获取范围,比如弓箭让人类能够猎取大型动物,船舶让人类发现新大陆;在发明了农业和工业之后,人类通过生产过程间接获取食物,从而引入了生产率这个新变量;历史上,每次栖息地扩张和技术进步都将人口极限拉上一个台阶,导致一个持续增长期,然后又在新的极限上达到均衡并停滞下来。

影响人口极限的第三个因素是社会结构,假如少数权贵占有大量资源,并将其投入于非食物生产,那么同样的资源和技术条件所能供养的人口便低于其最大潜力,所以,同等条件下,资源分配更均匀的社会人口极限更高,马尔萨斯观察到,结构更为扁平的中国社会,比西欧封建社会拥有更密集的人口。

社会结构还以另一种方式影响人口水平,拥有更多资源的富贵阶层为维持一种区别于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会将自己的生育率限制在远低于其供养能力的水平,而且通过示范和模仿,他们的奢侈生活方式会瀑布式的逐级向下渗透,改变整个社会的消费习惯,从而拉低总的生育率。

不过这里需要区分两种情况,有些奢侈消费品的生产只是利用了富余劳动力和无关食物生产的资源,而在人口接近极限时,劳动生产率也已降至极限,存在大量富余劳动力,所以仅当奢侈品生产挤压食物生产,或用食物出口从其他社会换取奢侈品时,社会结构才会影响人口极限。

【告别了马尔萨斯,但问题仍在】

直到工业革命之前,这幅图景还大致适用,但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了极大改变,以至于许多人宣称,马尔萨斯理论早已破产,至少过时了,经济学家如此宣称,主要理由是马尔萨斯的边际产出递减律是错误的,确实,边际产出并非总是递减,正如工业革命历史所展示的那样,当创新和技术进步快速接连发生时,边际产出完全可能持续递增,从而让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远离马尔萨斯极限。

然而,简单的拒斥马尔萨斯解决不了真正的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着十分现实的约束,假如技术进步果真放任人口按极限速率增长,即便不考虑生态均衡,不出五百年,地球的全部碳元素就都用于制造人体和食物了,就算届时人类已突破太空移民障碍,也终究会耗尽宇宙全部物质,所以无论如何人口必定会受到遏制,而事实上发达社会的人口也已经发生了逆转。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究竟哪些因素、以何种机制导致了人口逆转,这一机制是会长期持续,抑或只是局部或阶段性的?

【城市化改变了什么?】

最显著的事实是,生育率总是随城市化而迅速下降,都市化程度越高,降得越厉害;但这很难算得上一种解释,它没有告诉我们人口转变的微观机制,为何人们一进入城市就不愿早生和多生孩子了?

或许我们可以像加里·贝克尔那样用成本收益结构来分析生育决定,生育的代价首先是父母特别是母亲放弃自己的闲暇、消费、职业收入和事业追求,其次,假如已经有了孩子,再生一个就需要将有限资源(包括金钱、照顾和关爱)分摊到更多孩子身上,因而降低每个的养育质量。

现代城市在两方面都有大幅改变,它为妇女提供了更多职业机会,因而提高了其时间和劳动的机会成本,而且这些职业大多需要离家连续工作,相反,在传统社会的家庭农业中,农活可自行灵活安排,容易与育儿任务协调在一起,富裕家庭的妇女更完全脱离生产,专心育儿,甚至雇佣保姆和奶妈来提高育儿能力。

农村妇女常被严格局限在家庭生活中,而城市妇女更加独立自主,拥有更多个人空间,更多兴趣爱好和事业追求,因而更难以忍受被育儿责任束缚在家务之中;同时,城市父母对孩子未来发展状况的期望也更高,因而给自己施加了更高的育儿标准:更精心的照顾,更好的奶粉、衣服和玩具,更多的教育,这些都提高了每个孩子的抚养成本,使他们很难负担得起传统家庭那么多的孩子。

【缘何舍生育而求生活质量?】

经济学家或许可以满足于这样的解释,因为经济学将偏好视为给定的,然而从我们最初设定的生物学视角看,问题仍未得到回答:为何城市妇女更偏爱个人空间和生活质量?也偏爱更高的抚养标准?为何同样一群人,从农村来到城市之后,他们的偏好、价值观和对生活的期望,都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特别是,若这些行为模式并不能为他们带来遗传收益,其存在基础又是什么?

有人或许会说,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是人的本能,直觉上这似乎可以接受,但生物学上却难以成立,假如一种本能带不来遗传收益,反而会降低遗传收益(即让拥有它的个人比没有它时留下更少的后代),那这种本能就很奇怪,需要一个特别的解释,要么它曾经具有遗传价值,要么是另一种具有遗传价值的特征的副产品,要么是某种特定文化机制的产物。

前面对社会结构的分析或许可以带来些提示,富贵阶层为保持其社会地位,将大量资源投入于维持一种奢侈昂贵的生活方式,这么做虽拉低了其婚内生育率,但可以在其他方面获得补偿:更高的子女存活率,儿子们更早也更容易娶到妻子,以及更多的私生子;这些补偿优势一两代内或许不明显,但重要的是它能长期维持家族地位,从而让小幅优势积累放大。

这一点可以对照西欧封建社会和阿拉伯游牧社会来看,西欧贵族生的少,但贵族地位和财产权可靠,且延续时间长,许多家族可追溯数百上千年而香火不绝,而阿拉伯游牧部落酋长生育率极高,但游牧社会缺乏契约和产权制度,势力更替频繁,家族地位很难长期延续,因而以低生育换取长期积累性优势不是好策略。

【性选择驱动下的地位竞赛?】

那么,难道现代城市人都把自己当贵族了吗?在价值起源上或许可以这么说,市场经济打破了传统社会相对固化封闭的社会结构,极大提升了社会流动性,如今,沿着身份和地位等级往上爬升的机会似乎向每个人开放了,只要有机会和能力,人们总是选择他能够负担得起的尽可能高阶体面的社会身份,和与之相称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当他们为孩子们谋划和争取未来条件时,更是如此,即便他们自己已习惯并安于既有的地位身份,但只要可能,总是希望子女能进入更高的阶层。

这种向上爬的倾向或许已深植于人类的本性(无论是生物的或文化的),性选择在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经验证据表明,财富和地位总是能帮助男性找到更好的配偶和更多的性机会(尽管在现代这未必能为他带来更多后代),它是女性选择长期配偶的头号指标,即便在选择短期配偶时,也是重要指标。

女性偏爱富贵者、努力“往上嫁”的策略,激励了男性对财富与权力展开永无休止的追逐竞赛,而一旦这样的竞赛习性养成,他们会不断开辟新战场并在其中决一胜负,分出高下,从权力争夺、战争、商场职场竞争,到体育竞技、学术、游戏,每个竞技场上,参赛者内心深处总是假定了一群女性观众和评价者,尽管他们未必意识到。

追求更高端体面的生活方式只是其中一个竞技场,现代人也只是延续了这场竞赛,但问题是,这场竞赛已丧失了遗传意义;在古代,由于1)缺乏避孕手段,2)女性被高度束缚在生儿育女的道德责任之中,3)社会流动性低,因而地位能被可靠的传给后代,4)溺婴等手段违背道德且与富贵者的身份不符,因而财富身份地位上的优势会自动转变为遗传优势。

而在现代社会,这一自动关系被切断了,人们仍在为财富、地位和权力而拼搏,并利用这些方面的优势寻求更多的性伴侣和性机会,而且由于社会的开放,他们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有机会这么做,但这些已不再自动为他们带来更多后代了,相反,由于他们在这些原本只是手段而非目标的环节上投入了过多资源,能够负担的生育率反而更低了。

【背离遗传价值的文化何以维系?】

一种原本具有遗传优势的行为模式,在丧失该优势、甚至转变为劣势之后,仍可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因为该模式的遗传基础(如果有的话)需要多个世代才被清除出基因库,时间长短取决于其遗传劣势的大小(假如它导致绝育,就只须一个世代)。

假如该行为模式没有遗传基础而仅由观念所造就,经由文化而传播,那么它可能永远不会被清除,因为观念可以横向传播,一个不留下后代的人也可以把观念传给他人,并影响其行为,所以我们看到,许多包含了禁欲独身主义的观念体系和僧侣组织可以长期存在,因为通过观念传播,尽管僧侣都没有后代,但僧侣组织却可以从其他群体中不断吸纳新成员。

但是,以牺牲其载体的遗传收益为代价而传播的观念体系,尽管可以长期存在,却极少可能长期占据主流地位,并构成大部分人口的行为基础,这是因为,虽然观念是后天获得的,但影响个体是否接受特定观念的“易感性”可能具有遗传基础,并存在个体间差异,假如一种观念总是倾向于让对它易感的那些载体留下更少后代,长此以往,对它易感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其传播过程便成了一个不断消灭自身传播基础的过程。

很明显,这样的过程是不可能长期持续的,此类观念系统只能处于非主流的边缘地位,而其所基于的易感性只是一些随机变异或其他具有遗传优势的特性的副产品,才能得以维持,正如独身禁欲主义在僧侣中的存在那样。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是:当前城市低生育文化的主流地位能维持多久?我想这主要取决于与之竞争的替代文化的生育率优势,伊斯兰世界、印度教徒、儒家传统主义者、摩门教徒、新教再洗礼派,都拥有很高的生育率,其中许多还拥有很庞大的人口基数,他们将在未来几个世代成为全球人口增长的主要动力,短则两三代,长则五六代,将最终在文化上取得主流地位,假如当前西方世界的主流生育文化不发生逆转的话。

【人口压力是坏事吗?】

除了时间尺度,人口争议中另一个带来混乱的地方是,许多人总是将马尔萨斯和人口控制、计划生育、生态主义,甚至生态末世论等等联系在一起,你一提马尔萨斯和人口压力,人们就当然的以为你在暗示赞成计划生育,或在兜售生态悲观主义论调,这是极大的误解,而这一误解很大程度上是60年代兴起的新马尔萨斯主义所造成的。

实际上,马尔萨斯并不将人口压力视为负面因素,更不是悲观主义的来源,相反,他将其视为推动人类文明繁荣进步的基本动力,这一点放到马尔萨斯的思想继承者达尔文的进化论视角中,就更加显明了:人口压力只是自然选择压力的一个特例,而选择压力当然是进化的基本动力,其持续作用也是个体复杂性和物种多样性的存在基础。

诚然,人口压力会造成各种苦难和悲剧,但正是这些苦难在激励人们不断设法克服它们,而正是这一过程推动了文明进步,正如痛苦让人们回避危险和伤害,饥饿感驱使人们寻找食物,性焦虑促使人们寻找配偶,并为此而谋求种种能给自己带来择偶优势的条件,同样,自卑和屈辱感激发人们力争出人头地,改善自己的地位处境,所有这些指引人们行为的心理机制,若追根溯源,都可找到生存繁衍的需要这一基础动力。

当然,在富裕社会或富裕阶层,生存压力会相对松弛,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因而也会更多样化、更难以预料,但这种松弛和漂变只是局部的、暂时的和有限的,人口压力就像拉住风筝的那根线,最终会将其拉回进化的主轨道,若非如此,社会与文明的有序结构将随漂变而瓦解于混沌。

【以计划生育应对人口压力?】

由于受新马尔萨斯主义的误导,许多人将人口压力与资源耗竭、环境退化和生态灾难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这种关系远非必然,人口增长会提高对资源的需求,但同时也让资源变得更稀缺,因而更宝贵,可是,一样东西怎么会因为它变得更宝贵而耗竭或退化呢?依常识,这不是会激励人们更加珍惜它、保护它、并努力寻找替代它的东西吗?

区别在于相应的财产权是否得到建立,假如资源的财产权明确并得到法律的可靠保障,那么稀缺性只会让它更受珍惜,相反,若没有财产权,它就可能在一阵哄抢中被破坏殆尽,这就是常说的公地悲剧,所以,应对人口压力的关键在于,如何在某些资源日益表现出其稀缺性的同时,建立起相应的财产权制度。

应对人口压力和资源稀缺性的另一条道路是由一个中央权威集中分配资源,并对需求和供给作出统一的计划规定,计划生育只是这种计划体制的一部分,这种体制需要赋予国家以空前的暴力和社会控制手段,放任其对个人实施极为严酷的强制,完全违背了人类社会最古老最基本的道德规范,是任何对个体价值和自由尚有一丝珍惜的人都无法容忍的做法。

正如哈耶克所论证的,试图借助集中计划来解决稀缺资源的分配问题,无法处理分散信息的表达、获取、传递和计算问题,注定会失败,而历史经验也早已表明,计划体制将带来极大的无效率和社会灾难,相反,财产权和价格机制已经在其漫长历史上向人们展示了其处理稀缺性问题的能力。

只要相应的财产权能够建立,人口增长带来的资源与生态压力便会经价格信号而传递到正在做生育决定的个体,让他们对生育的后果——自身的抚养负担、孩子的幸福和未来处境——作出恰当的权衡,只要他们不去偷抢别人拥有的资源,抚养负担是否太重,又何须旁人替他操心?

 

相关文章

标签: | | |
4620
人口的未来 辉格 2012年12月19日 【谈论人口首先要明确时间尺度】 观察人口问题的一个困难是时间尺度,人口趋势需要经历多个代际周期、在数百年或更大的跨度上,才能看出些可把握的特征,进而才可能谈论某些规律性,决定人口走向的各种因素,其变化反映到人口总量上,也存在很长的滞后期,而个人的生活经历只是这些变动周期中的很短一段,因而个体经验在这里没有多大用处。 这一困难在议论中更变成了混乱,因为貌似都在谈论同一个人口问题的人们,其实关心的是完全不同的方面,当你考虑人口趋势对就业、劳动力、医疗、养老、保险、生态压力,或者特定产业发展前景的影响,需要关心的是未来五年十年按年龄、性别、城乡、和社会状况等维度细分的某一群组的人口变动,而当你评价一项人口政策的长期影响,或试图从过去经验中得出某些普遍性结论,那五年十年就显得太短了。 【短期逆转已成定局,长期又会如何?】 对于前一类专注现实问题、并将眼光限于中国社会的观察者,事情其实已经很简单:只要看分年龄人口表就行了,由于各年龄段死亡率很稳定(尽管还会缓慢下降),而移民规模对中国这样的庞大人口可以忽略,高比例城市化的后果也已注定(留在农村的大都是老人孩子,只须按死亡率和就业年龄推算即可);当然像收入结构和文化背景等维度上的细分还有待考察,但主要的数据都已摆在那里。 所以根本的争议只会发生在更大的时间跨度上,当我们从经验得出某些理论判断,并运用于比三十年更遥远的未来,或比个别国家更普遍的人类社会时,就需要重新检查我们的理论基础和逻辑链条,而不能仅凭已有的数据了。 许多人以过去几十年发达国家的低生育率为依据,断言这将成为未来各国普遍趋势,因而乐观的认为全球人口增长将在一百亿附近得到遏制,这种看法尽管十分流行,但并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也缺乏适当时间尺度上的历史经验支持,因为目前的低生育现象最多只持续了两代人。 【马尔萨斯的人口图景】 让我们暂且忘记种种复杂因素,先回到马尔萨斯和达尔文的起点吧;人类首先是一种生物,而生物之成为生物的根本在于,它们会尽可能多的繁衍后代,所以正确的问题不是为何人要生育、人口会增长,相反,只有生育率下降和人口停止增长才是需要解释的,那么,为何有些国家的人口趋势发生了逆转,当代低生育文化又从何而来? 在马尔萨斯看来,限制人口增长的唯一因素是可获取的生存资料(主要是食物)数量,该数量由可利用的资源和技术条件决定,它规定了人口增长的极限,在达到极限之前,人口会一直增长;每当人口接近极限时,就会以各种方式受到抑制,饥荒、瘟疫、战争等被动方式,或独身、晚婚、出家、溺婴等主动方式,这方面的现代改变是有了可靠避孕法,因而温和而人道的主动抑制可更多的代替痛苦惨烈的被动抑制。 当人类直接从环境获取食物时,极限水平直接由可获取的自然资源决定,当然技术进步可以扩大资源获取范围,比如弓箭让人类能够猎取大型动物,船舶让人类发现新大陆;在发明了农业和工业之后,人类通过生产过程间接获取食物,从而引入了生产率这个新变量;历史上,每次栖息地扩张和技术进步都将人口极限拉上一个台阶,导致一个持续增长期,然后又在新的极限上达到均衡并停滞下来。 影响人口极限的第三个因素是社会结构,假如少数权贵占有大量资源,并将其投入于非食物生产,那么同样的资源和技术条件所能供养的人口便低于其最大潜力,所以,同等条件下,资源分配更均匀的社会人口极限更高,马尔萨斯观察到,结构更为扁平的中国社会,比西欧封建社会拥有更密集的人口。 社会结构还以另一种方式影响人口水平,拥有更多资源的富贵阶层为维持一种区别于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会将自己的生育率限制在远低于其供养能力的水平,而且通过示范和模仿,他们的奢侈生活方式会瀑布式的逐级向下渗透,改变整个社会的消费习惯,从而拉低总的生育率。 不过这里需要区分两种情况,有些奢侈消费品的生产只是利用了富余劳动力和无关食物生产的资源,而在人口接近极限时,劳动生产率也已降至极限,存在大量富余劳动力,所以仅当奢侈品生产挤压食物生产,或用食物出口从其他社会换取奢侈品时,社会结构才会影响人口极限。 【告别了马尔萨斯,但问题仍在】 直到工业革命之前,这幅图景还大致适用,但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了极大改变,以至于许多人宣称,马尔萨斯理论早已破产,至少过时了,经济学家如此宣称,主要理由是马尔萨斯的边际产出递减律是错误的,确实,边际产出并非总是递减,正如工业革命历史所展示的那样,当创新和技术进步快速接连发生时,边际产出完全可能持续递增,从而让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远离马尔萨斯极限。 然而,简单的拒斥马尔萨斯解决不了真正的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着十分现实的约束,假如技术进步果真放任人口按极限速率增长,即便不考虑生态均衡,不出五百年,地球的全部碳元素就都用于制造人体和食物了,就算届时人类已突破太空移民障碍,也终究会耗尽宇宙全部物质,所以无论如何人口必定会受到遏制,而事实上发达社会的人口也已经发生了逆转。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究竟哪些因素、以何种机制导致了人口逆转,这一机制是会长期持续,抑或只是局部或阶段性的? 【城市化改变了什么?】 最显著的事实是,生育率总是随城市化而迅速下降,都市化程度越高,降得越厉害;但这很难算得上一种解释,它没有告诉我们人口转变的微观机制,为何人们一进入城市就不愿早生和多生孩子了? 或许我们可以像加里·贝克尔那样用成本收益结构来分析生育决定,生育的代价首先是父母特别是母亲放弃自己的闲暇、消费、职业收入和事业追求,其次,假如已经有了孩子,再生一个就需要将有限资源(包括金钱、照顾和关爱)分摊到更多孩子身上,因而降低每个的养育质量。 现代城市在两方面都有大幅改变,它为妇女提供了更多职业机会,因而提高了其时间和劳动的机会成本,而且这些职业大多需要离家连续工作,相反,在传统社会的家庭农业中,农活可自行灵活安排,容易与育儿任务协调在一起,富裕家庭的妇女更完全脱离生产,专心育儿,甚至雇佣保姆和奶妈来提高育儿能力。 农村妇女常被严格局限在家庭生活中,而城市妇女更加独立自主,拥有更多个人空间,更多兴趣爱好和事业追求,因而更难以忍受被育儿责任束缚在家务之中;同时,城市父母对孩子未来发展状况的期望也更高,因而给自己施加了更高的育儿标准:更精心的照顾,更好的奶粉、衣服和玩具,更多的教育,这些都提高了每个孩子的抚养成本,使他们很难负担得起传统家庭那么多的孩子。 【缘何舍生育而求生活质量?】 经济学家或许可以满足于这样的解释,因为经济学将偏好视为给定的,然而从我们最初设定的生物学视角看,问题仍未得到回答:为何城市妇女更偏爱个人空间和生活质量?也偏爱更高的抚养标准?为何同样一群人,从农村来到城市之后,他们的偏好、价值观和对生活的期望,都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特别是,若这些行为模式并不能为他们带来遗传收益,其存在基础又是什么? 有人或许会说,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是人的本能,直觉上这似乎可以接受,但生物学上却难以成立,假如一种本能带不来遗传收益,反而会降低遗传收益(即让拥有它的个人比没有它时留下更少的后代),那这种本能就很奇怪,需要一个特别的解释,要么它曾经具有遗传价值,要么是另一种具有遗传价值的特征的副产品,要么是某种特定文化机制的产物。 前面对社会结构的分析或许可以带来些提示,富贵阶层为保持其社会地位,将大量资源投入于维持一种奢侈昂贵的生活方式,这么做虽拉低了其婚内生育率,但可以在其他方面获得补偿:更高的子女存活率,儿子们更早也更容易娶到妻子,以及更多的私生子;这些补偿优势一两代内或许不明显,但重要的是它能长期维持家族地位,从而让小幅优势积累放大。 这一点可以对照西欧封建社会和阿拉伯游牧社会来看,西欧贵族生的少,但贵族地位和财产权可靠,且延续时间长,许多家族可追溯数百上千年而香火不绝,而阿拉伯游牧部落酋长生育率极高,但游牧社会缺乏契约和产权制度,势力更替频繁,家族地位很难长期延续,因而以低生育换取长期积累性优势不是好策略。 【性选择驱动下的地位竞赛?】 那么,难道现代城市人都把自己当贵族了吗?在价值起源上或许可以这么说,市场经济打破了传统社会相对固化封闭的社会结构,极大提升了社会流动性,如今,沿着身份和地位等级往上爬升的机会似乎向每个人开放了,只要有机会和能力,人们总是选择他能够负担得起的尽可能高阶体面的社会身份,和与之相称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当他们为孩子们谋划和争取未来条件时,更是如此,即便他们自己已习惯并安于既有的地位身份,但只要可能,总是希望子女能进入更高的阶层。 这种向上爬的倾向或许已深植于人类的本性(无论是生物的或文化的),性选择在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经验证据表明,财富和地位总是能帮助男性找到更好的配偶和更多的性机会(尽管在现代这未必能为他带来更多后代),它是女性选择长期配偶的头号指标,即便在选择短期配偶时,也是重要指标。 女性偏爱富贵者、努力“往上嫁”的策略,激励了男性对财富与权力展开永无休止的追逐竞赛,而一旦这样的竞赛习性养成,他们会不断开辟新战场并在其中决一胜负,分出高下,从权力争夺、战争、商场职场竞争,到体育竞技、学术、游戏,每个竞技场上,参赛者内心深处总是假定了一群女性观众和评价者,尽管他们未必意识到。 追求更高端体面的生活方式只是其中一个竞技场,现代人也只是延续了这场竞赛,但问题是,这场竞赛已丧失了遗传意义;在古代,由于1)缺乏避孕手段,2)女性被高度束缚在生儿育女的道德责任之中,3)社会流动性低,因而地位能被可靠的传给后代,4)溺婴等手段违背道德且与富贵者的身份不符,因而财富身份地位上的优势会自动转变为遗传优势。 而在现代社会,这一自动关系被切断了,人们仍在为财富、地位和权力而拼搏,并利用这些方面的优势寻求更多的性伴侣和性机会,而且由于社会的开放,他们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有机会这么做,但这些已不再自动为他们带来更多后代了,相反,由于他们在这些原本只是手段而非目标的环节上投入了过多资源,能够负担的生育率反而更低了。 【背离遗传价值的文化何以维系?】 一种原本具有遗传优势的行为模式,在丧失该优势、甚至转变为劣势之后,仍可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因为该模式的遗传基础(如果有的话)需要多个世代才被清除出基因库,时间长短取决于其遗传劣势的大小(假如它导致绝育,就只须一个世代)。 假如该行为模式没有遗传基础而仅由观念所造就,经由文化而传播,那么它可能永远不会被清除,因为观念可以横向传播,一个不留下后代的人也可以把观念传给他人,并影响其行为,所以我们看到,许多包含了禁欲独身主义的观念体系和僧侣组织可以长期存在,因为通过观念传播,尽管僧侣都没有后代,但僧侣组织却可以从其他群体中不断吸纳新成员。 但是,以牺牲其载体的遗传收益为代价而传播的观念体系,尽管可以长期存在,却极少可能长期占据主流地位,并构成大部分人口的行为基础,这是因为,虽然观念是后天获得的,但影响个体是否接受特定观念的“易感性”可能具有遗传基础,并存在个体间差异,假如一种观念总是倾向于让对它易感的那些载体留下更少后代,长此以往,对它易感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其传播过程便成了一个不断消灭自身传播基础的过程。 很明显,这样的过程是不可能长期持续的,此类观念系统只能处于非主流的边缘地位,而其所基于的易感性只是一些随机变异或其他具有遗传优势的特性的副产品,才能得以维持,正如独身禁欲主义在僧侣中的存在那样。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是:当前城市低生育文化的主流地位能维持多久?我想这主要取决于与之竞争的替代文化的生育率优势,伊斯兰世界、印度教徒、儒家传统主义者、摩门教徒、新教再洗礼派,都拥有很高的生育率,其中许多还拥有很庞大的人口基数,他们将在未来几个世代成为全球人口增长的主要动力,短则两三代,长则五六代,将最终在文化上取得主流地位,假如当前西方世界的主流生育文化不发生逆转的话。 【人口压力是坏事吗?】 除了时间尺度,人口争议中另一个带来混乱的地方是,许多人总是将马尔萨斯和人口控制、计划生育、生态主义,甚至生态末世论等等联系在一起,你一提马尔萨斯和人口压力,人们就当然的以为你在暗示赞成计划生育,或在兜售生态悲观主义论调,这是极大的误解,而这一误解很大程度上是60年代兴起的新马尔萨斯主义所造成的。 实际上,马尔萨斯并不将人口压力视为负面因素,更不是悲观主义的来源,相反,他将其视为推动人类文明繁荣进步的基本动力,这一点放到马尔萨斯的思想继承者达尔文的进化论视角中,就更加显明了:人口压力只是自然选择压力的一个特例,而选择压力当然是进化的基本动力,其持续作用也是个体复杂性和物种多样性的存在基础。 诚然,人口压力会造成各种苦难和悲剧,但正是这些苦难在激励人们不断设法克服它们,而正是这一过程推动了文明进步,正如痛苦让人们回避危险和伤害,饥饿感驱使人们寻找食物,性焦虑促使人们寻找配偶,并为此而谋求种种能给自己带来择偶优势的条件,同样,自卑和屈辱感激发人们力争出人头地,改善自己的地位处境,所有这些指引人们行为的心理机制,若追根溯源,都可找到生存繁衍的需要这一基础动力。 当然,在富裕社会或富裕阶层,生存压力会相对松弛,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因而也会更多样化、更难以预料,但这种松弛和漂变只是局部的、暂时的和有限的,人口压力就像拉住风筝的那根线,最终会将其拉回进化的主轨道,若非如此,社会与文明的有序结构将随漂变而瓦解于混沌。 【以计划生育应对人口压力?】 由于受新马尔萨斯主义的误导,许多人将人口压力与资源耗竭、环境退化和生态灾难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这种关系远非必然,人口增长会提高对资源的需求,但同时也让资源变得更稀缺,因而更宝贵,可是,一样东西怎么会因为它变得更宝贵而耗竭或退化呢?依常识,这不是会激励人们更加珍惜它、保护它、并努力寻找替代它的东西吗? 区别在于相应的财产权是否得到建立,假如资源的财产权明确并得到法律的可靠保障,那么稀缺性只会让它更受珍惜,相反,若没有财产权,它就可能在一阵哄抢中被破坏殆尽,这就是常说的公地悲剧,所以,应对人口压力的关键在于,如何在某些资源日益表现出其稀缺性的同时,建立起相应的财产权制度。 应对人口压力和资源稀缺性的另一条道路是由一个中央权威集中分配资源,并对需求和供给作出统一的计划规定,计划生育只是这种计划体制的一部分,这种体制需要赋予国家以空前的暴力和社会控制手段,放任其对个人实施极为严酷的强制,完全违背了人类社会最古老最基本的道德规范,是任何对个体价值和自由尚有一丝珍惜的人都无法容忍的做法。 正如哈耶克所论证的,试图借助集中计划来解决稀缺资源的分配问题,无法处理分散信息的表达、获取、传递和计算问题,注定会失败,而历史经验也早已表明,计划体制将带来极大的无效率和社会灾难,相反,财产权和价格机制已经在其漫长历史上向人们展示了其处理稀缺性问题的能力。 只要相应的财产权能够建立,人口增长带来的资源与生态压力便会经价格信号而传递到正在做生育决定的个体,让他们对生育的后果——自身的抚养负担、孩子的幸福和未来处境——作出恰当的权衡,只要他们不去偷抢别人拥有的资源,抚养负担是否太重,又何须旁人替他操心?  


已有9条评论

  1. 小橘子 @ 2013-07-28, 09:46

    对延续下来的精养策略可能是遗传收益最大化的生育策略的猜测,我抱怀疑态度。如果有英国贵族在几百年前后的人口数据(或足够好的样本数据),与同期英国总人口(排除移民的)数据,就可以检验这个猜测了。

    [回复]

    辉格 回复:

    嗯,坐等历史学家出数据

    [回复]

  2. 喂羊 @ 2013-07-29, 01:59

    何须政府操心

    [回复]

  3. tcya @ 2013-08-06, 11:02

    好爽。
    而在人口接近极限时,劳动生产率也已降至极限,存在大量富余劳动力。
    我怎么觉得生产率下降人们得花大量时间维持生计,没什么富余劳动力?

    [回复]

    辉格 回复:

    不一定啊,还是要看劳动边际产出曲线的形状嘛,如果你每天工作1小时产出50,刚够吃,工作2到24小时的产出介于50.01-50.05之间,你会每天工作几小时?

    [回复]

    tcya 回复:

    嗯嗯。我没想仔细

    [回复]

  4. 孤胆鹰雄芯 @ 2014-06-08, 00:35

    【缘何舍生育而求生活质量?】我猜测应该是追求生活质量个人空间曾经是具有遗传优势的,个人觉得这是一个比较低级的心理机制,也就是很多人认为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可能会得到进化心理学的解释。我觉得是不是这样的生活在进化的某个阶段会降低生存风险,毕竟这样的生活相对稳定安全。个人觉得如果是一个具有遗传价值特征的副产品的话或许不会有这么高普遍性。生物进化和文化的进化都具有滞后性,但我觉得似乎是生物进化的特征滞后性比较大,改变要经历很长的时间,而文化则对环境的反应要迅速的多。如果追求生活质量是特定文化的产物的话,应该不会经历这么长时间还基本不变吧。
    【背离遗传价值的文化何以维系?】就像辉总说的“富贵阶层为保持其社会地位,将大量资源投入于维持一种奢侈昂贵的生活方式,这么做虽拉低了其婚内生育率,但可以在其他方面获得补偿:更高的子女存活率,儿子们更早也更容易娶到妻子,以及更多的私生子;这些补偿优势一两代内或许不明显,但重要的是它能长期维持家族地位,从而让小幅优势积累放大。”也就是说追求生活质量少婚内生育也不是完全不具有遗传优势,所以对于辉总说的这种城市低生育主流地位被逆转的看法,我认为在上层或者贵族阶级这种人群中这种文化还是会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我的理由大致有两点,其一就是辉总说的地位与产权的可靠性可以让其香火延续时间非常长,其二就是我认为就算是有其他地位的人爬上来,也会在一两代之内被这种文化所同化,就算其之前是伊斯兰教徒、印度教徒、儒家传统主义者、摩门教徒等等。
    当然这种文化的持有者在人口比例上可能会是劣势,所以这里就会有一个主流文化的定义,是按照实践该文化的人口来算呢,还是实践该文化的人群的影响力和所持有的资源来算。
    又来啰嗦了半天。

    [回复]

  5. 超人 @ 2014-12-16, 17:46

    今天才把人口原理读完,再读辉总的豁然开朗!

    [回复]

  6. 影子 @ 2015-06-16, 14:14

    “只要他们不去偷抢别人拥有的资源,抚养负担是否太重,又何须旁人替他操心?”自己负责最好。

    “以前写的对马尔萨斯《人口原理》第十八章的理解,一般人看来肯定很反动很邪恶:(1)不断变化的资源稀缺,以及竞争产生的人群处境分化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动力。过于丰裕的资源,追求结果平等的平均主义不仅阻碍人类发展,还会危及我们的生存。”——摘自@里德-的微博

    我觉得比如一个家庭多生几个小孩就相当于这个家庭资源的稀缺性增加了,小孩之间的相互竞争也会成为他们生存和发展的动力。所以我支持多生育,不平均主义的对待小孩。

    [回复]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