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圃轮作制与封建制度

这两天在看年鉴派(Annales School)大师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法国农村史》(French Rural History),冒出一个念头,耕作技术或许在农业社会的制度史上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比如多圃轮作制(multi-field rotation)很可能强化巩固了西欧封建制度(虽然未必是导致了它的起源),而以三圃制(three-field rotation)的瓦解和圈地运动(Enclosure)为核心内容的农业革命,最终摧毁了封建制的基础。

轮作(crop rotation)是有助于保持土壤肥力、抵抗害虫和病菌的农业技术,(粗略的说)在中国,实现方法是复种轮作(multiple cropping),而在欧洲,主要方式是多圃轮作,中世纪尤以三圃制为主,两种技术在土地制度上的差异是:前者兼容于分散的自耕农模式,而后者必须有较大规模的庄园制度作为支持。

三圃制的意思是,把每块土地分成三份,每年其中两份种植主粮(通常是两种不同主粮),第三份种植牧草用于放牧;问题是,种粮的两份地在收获之前需要圈起来以避免牲口破坏,假如地块分割是随机的,便面临两个问题:1)所需篱笆长度可能非常长,围栏成本高昂,2)牧场被分割得太细,不适合放牧。

假如一大块地统一规划,并在修筑篱笆上协调行动,可找到优化程度很高的方案,比如,将土地分成长宽相等的若干长条,一条作为一个产权单位,每条分三段,这样,各产权单位的三圃中的任何一圃,组合起来恰好构成一个矩形,成为整片土地的三圃中的一圃,于是,只须很少几道篱笆,即可将种植区与放牧区隔离。(将上述矩形换成三个同心环,长条换成细窄扇环,效果相当)

显然,由陆续到达的单户垦荒者自发形成的产权布局,不会恰好是这样的,这种结构只能来自单一大土地主,或者具有某种集体分配和控制机制的村社的刻意规划,比如广泛使用奴隶劳动的罗马庄园,和西欧的封建庄园。

早先我介绍过,封建制中领主住在庄园里或在多个庄园之间轮巡,通过组合套餐式的封建义务收取实物地租,当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流通成本过高、货币经济不发达的结果(这也是Bloch在《封建社会》中的观点),现在看来,三圃制也需要领主在现场为耕作模式提供制度保障,这或许是封建制在西欧长期维持的重要基础,因为在此模式下,随机组合的自由农户在土地利用上将是无效率的。

当然,我并不认为三圃制足以解释封建制的起源,或认为三圃制是封建制的存在前提,日本这一个反例即可消除这样的念头,日本的主流耕作模式不是多圃轮作制,而是复种轮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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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在看年鉴派([[Annales School]])大师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法国农村史》(French Rural History),冒出一个念头,耕作技术或许在农业社会的制度史上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比如多圃轮作制(multi-field rotation)很可能强化巩固了西欧封建制度(虽然未必是导致了它的起源),而以三圃制([[three-field rotation]])的瓦解和圈地运动([[Enclosure]])为核心内容的农业革命,最终摧毁了封建制的基础。 轮作([[crop rotation]])是有助于保持土壤肥力、抵抗害虫和病菌的农业技术,(粗略的说)在中国,实现方法是复种轮作(multiple cropping),而在欧洲,主要方式是多圃轮作,中世纪尤以三圃制为主,两种技术在土地制度上的差异是:前者兼容于分散的自耕农模式,而后者必须有较大规模的庄园制度作为支持。 三圃制的意思是,把每块土地分成三份,每年其中两份种植主粮(通常是两种不同主粮),第三份种植牧草用于放牧;问题是,种粮的两份地在收获之前需要圈起来以避免牲口破坏,假如地块分割是随机的,便面临两个问题:1)所需篱笆长度可能非常长,围栏成本高昂,2)牧场被分割得太细,不适合放牧。 假如一大块地统一规划,并在修筑篱笆上协调行动,可找到优化程度很高的方案,比如,将土地分成长宽相等的若干长条,一条作为一个产权单位,每条分三段,这样,各产权单位的三圃中的任何一圃,组合起来恰好构成一个矩形,成为整片土地的三圃中的一圃,于是,只须很少几道篱笆,即可将种植区与放牧区隔离。(将上述矩形换成三个同心环,长条换成细窄扇环,效果相当) 显然,由陆续到达的单户垦荒者自发形成的产权布局,不会恰好是这样的,这种结构只能来自单一大土地主,或者具有某种集体分配和控制机制的村社的刻意规划,比如广泛使用奴隶劳动的罗马庄园,和西欧的封建庄园。 早先我介绍过,封建制中领主住在庄园里或在多个庄园之间轮巡,通过组合套餐式的封建义务收取实物地租,当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流通成本过高、货币经济不发达的结果(这也是Bloch在《封建社会》中的观点),现在看来,三圃制也需要领主在现场为耕作模式提供制度保障,这或许是封建制在西欧长期维持的重要基础,因为在此模式下,随机组合的自由农户在土地利用上将是无效率的。 当然,我并不认为三圃制足以解释封建制的起源,或认为三圃制是封建制的存在前提,日本这一个反例即可消除这样的念头,日本的主流耕作模式不是多圃轮作制,而是复种轮作。


已有11条评论

  1. 局外人c的空间 @ 2012-05-23, 14:51

    看过很久,记不太清了。我以为,条地似乎是为了犁地的方便,同时,这也说明土地是多么的不值钱。你的这个引申也挺有意思的。圈地与敞地,在中国真是闻所未闻。我记得他说的是很多的敞地,极少数的圈地,圈地是例外的。好像圈地之后就没有轮作了,特别是粮食与牧草的轮作,不是今年圈地后年变成敞地的轮回,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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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先秦轮作休耕好像比较普遍,汉代也还有,但不知道圈围方式是何种,到唐代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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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外人c的空间 回复:

    我猜测,先秦一定有非常多的介绍农业技术和农业管理的书籍,到了汉初大概就失传了,因为汉初的田地接近于无穷供应,这些东西大概就没什么用了,当然,官府的被毁坏也是重要原因。休耕的记载不多,是否与土地的状态有关,我不知道。我记忆中,往往是耕作几年然后弃耕几年,后来可能发现豆类作物的间作和粪便特别是人类的粪便的用处,就结束休耕了。有关牛耕的记载也不清楚,我想,随着更多的地下发现,知道这些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我以前有个想法:秦并六国的农业优势就在于牛耕,他们的牛好像是统一饲养的,但到底是否秦普遍用牛耕,根本不知道。事实上,如果没有大牲畜,休耕地就不能有效利用,也不可能发现合适的牧草种植。西周的很多国家到底在哪里,是历史学的大问题,可大家分歧很大,证据也都充分,都有道理,常常有一个国家在几个地方的事情发生,我倾向于他们到处迁来迁去,大致就是游耕,就是耕作十年八年,地力衰竭了就换地方,狄人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其他国家是否如此,是否自然灾害或敌国的因素导致迁国,也不能确定。这都是春秋时代。到了战国时代,可能除了牛耕之外,很多农业技术与汉代乃至以后都是大同小异吧,甚至,不乏更加先进的可能。关于圈围,可能就没有问题吧?侵犯的东西没有。为什么早在春秋早期,一般的国民都是几乎完全素食,我也没搞懂,看了王则柯的书后,有些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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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敞地包括两部分,一是休耕的敞地,二是一直敞着的草地,算上后者比例就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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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条地表现不值钱——这点我倒不能同意,条地确实是为了犁耕方便,减少掉头次数,掉头不仅麻烦,还需要预留一小块用来掉头的土地,所以条地是节约了土地的。另外,条状分割和辐射状分布,也让每块土地与村庄的距离比较一致,出入口分布合理,减少了穿越他人土地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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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外人c的空间 回复:

    我这样考虑:为什么土地多以方方正正的亩来表达,大约就是因为它的定界成本比较少,正方形较长方形的定界成本低。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土地的测量要有利于租、特别是税收的厘定成本的低。条田容易被人侵占、也使得测定面积以便确定租税较方方正正的田地困难。我大致认为,领主收取的实际上是非常低的保护费而非地租,当然这二者区别不大。当然我们古代也有几垄地的说法,比较接近条田。条田,我忘记看的东西了,据说会犁偏等等,是一种大而化之的土地分配办法。整个欧洲,好像都是条田,俄罗斯也是,它的公社的条田要定期重分,有点像我们传说的井田制的办法,井田大概是18岁的男人(或者达到某个身高的男人)授田100亩,60岁或死了收回。这都是土地不值钱的状态,授田的目的是否为了收取税收?我倾向于如此,而且,倾向于这种税收接近人头税。另外,条田如何灌溉?可能也比较麻烦,我倾向于根本不进行任何的田间管理。当土地不值钱的时候,定界和定租税就是个大约的问题,当它值钱后,产权界定的成本就是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了,我大致这么想。生产的成本与定界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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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关于最后一点,你的记忆没错,但“圈地”一词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指多圃轮作制里,把轮到种粮食的那几块圈起来,另一个更常用的含义,是指把领地内原先的公共敞地或荒地圈起来,所谓公共,就是领主没有租给具体的租户、也没有自己种粮食,允许领地内所有人放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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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还有很多圈地,圈的是所有权归王室所有的闲置土地,是占国王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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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外人c的空间 回复:

    如果不交租税的话。鼓励开荒乃因可以扩大税源之故,至少在中国如此。从人头税到两税(地税加人头)到摊丁入地,标志着荒地基本都被开垦,我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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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格 回复:

    摊丁入亩这事情,我倾向于从制度成本的角度考虑:出于统计方便和征收便利。我近年来看到的说法,其实所谓丁税从很早起就不是人头税了,早就折算在土地税里面、并随土地转让而转移了,雍正的政策只是一种追认和简化。

    鼓励开荒的政策,一个是承诺某个期限内免土地税、承认所有权,还有是按土地等级定差别税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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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外人c的空间 回复:

    人贵人纳,地贵地纳,正是从成本角度得出的呀。丁税的折算,乃因开国时期定的丁税,一直保持不动之故,人跑了,地还在呀。很多新开土地的税,大概都让地方官绅吃了,所以,总是统计值小于实际值。雍正做的实际上就是通过高压手段把本来由地方官绅吃的差额收到自己的荷包里,张居正也差不多。税收真正减轻了吗?没有,过一段时间,又会出来新的捐,没有办法,就像漏勺把租漏掉了,朝廷就要经常修理这个漏勺,让它漏慢一点,以便自己能够敷衍对付的下去。特别是北方的黄河沿岸,地经常就不见了,很多时候不是真不见了,是官员变戏法给变得不见了。所以,我断定,中国古代的灾荒,多被夸大。地方与朝廷的博弈,导致朝廷一旦入不敷出的时候,就要搞变法,进行确权。不是要多拿,而是不能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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