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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笔记#10:落脚之后

落脚之后
辉格
2013年11月11日

中国的城市化已进入后半段,在经历了前半段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和城市扩张之后,后半段将更多的表现为结构性变化:农业在失去了大多数劳动力并放弃大量低价值土地之后,将如何向新模式转移?城市将如何对其全新的人口结构作出反应?城市新移民和他们的子女将为自己建立何种生活方式和社区文化?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在很大程度上塑造未来数十年的社会面貌,而其结果又将高度依赖于制度所能提供的机会;然而,有关城市化的诸多争论,多半是站在城市规划者的立场上,描绘着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城市,很少有人关心和了解推动着这一进程的移民对城市的需求和他们从城市中得到的机会。

在《美国种族简史》中,经济学家托马斯·索威尔(Thomas Sowell)为我们讲述了贫民窟如何成为新移民进入现代城市主流社会的跳板,贫民窟的同乡和家族聚居模式,为尚未适应城市社会的新移民提供了关系、信息和信用资源,以及物质、精神和文化上的支持,帮助他们获得就业和经营机会、积累财富和经验、适应城市文化,最终争得晋升中产阶级的能力。

而在《另一条道路》中,另一位经济学家赫尔南多·德·索托((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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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之后 辉格 2013年11月11日 中国的城市化已进入后半段,在经历了前半段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和城市扩张之后,后半段将更多的表现为结构性变化:农业在失去了大多数劳动力并放弃大量低价值土地之后,将如何向新模式转移?城市将如何对其全新的人口结构作出反应?城市新移民和他们的子女将为自己建立何种生活方式和社区文化?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在很大程度上塑造未来数十年的社会面貌,而其结果又将高度依赖于制度所能提供的机会;然而,有关城市化的诸多争论,多半是站在城市规划者的立场上,描绘着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城市,很少有人关心和了解推动着这一进程的移民对城市的需求和他们从城市中得到的机会。 在《美国种族简史》中,经济学家托马斯·索威尔([[Thomas Sowell]])为我们讲述了贫民窟如何成为新移民进入现代城市主流社会的跳板,贫民窟的同乡和家族聚居模式,为尚未适应城市社会的新移民提供了关系、信息和信用资源,以及物质、精神和文化上的支持,帮助他们获得就业和经营机会、积累财富和经验、适应城市文化,最终争得晋升中产阶级的能力。 而在《另一条道路》中,另一位经济学家赫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 Polar]])则进一步指出,贫民窟要发挥如此作用,需要满足一些制度条件:移民必须有机会对他们事实上占据的土地和房屋取得合法、正式、明确且可转让的财产权,必须有机会方便的进入就业市场、从事交易和经营生意,这意味着全面解除发展中国家普遍存在的对土地产权和流通的限制和对小生意的种种管制。 索维尔和德·索托的书都出版于1980年代,在那之后的二十多年全球经济繁荣中,许多新兴国家都经历了一轮势头迅猛的城市化浪潮,这提供了一个检验他们观点的很好机会;加拿大记者道格·桑德斯([[Doug Saunders]])2010年出版的《落脚城市》便是这样一次实证考察,该书基于一项为期三年的对全球二十多个贫民窟的实地调查,其结果完全可以用作前面两本书的注脚。 当然,桑德斯的工作不只是个注脚,他为我们理解移民社区(即桑德斯所称的落脚城市)如何发挥跳板作用提供了许多新的启示,比如居住密度的重要性,许多政府规划的改造项目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规划者将移民社区设计得过于宽敞和稀疏,过于强调私密性,从而打破了原有的同乡和家族聚居格局。 穷人的一个特征是活动半径小,尽管他们可能走很远的路去上班,但因为缺乏闲暇和交通工具,其消费和社交范围都比中产阶级小得多,因而落脚城市的一大功能——维持原有的社交网络和关系资源——只有在高度密集的居住环境下才能起作用,而在优雅宁静的低密度小区,在邻居很少见面的带电梯高层公寓楼里,都是难以维系的。 另一个常被规划者忽视的因素是商铺比例,这往往是出于一种陈见,认为移民进城就是来打工的,而对他们经营生意的潜力不屑一顾,甚至将这些小生意视为混乱和肮脏的来源而加以压制,殊不知,落脚城市的企业规模虽小,却构成了其经济规模的很大部分,也是这些社区得以良好运转、移民获得生活便利的主要依靠。 实际上,落脚城市的经营机会非常丰富,因为移民的消费半径小,居住密集,而且保留了大量原有的消费习惯,还有许多该阶层所特有的消费需求,因而他们的多数消费只能在社区内得到满足,而这些消费要得以实现,密集居住和高比例的商铺空间是必要前提,因为对于活动半径很小的穷人,只有高度密集才能形成有效的消费规模,才能促成分工。 更重要的是,经营小生意也是移民提升社会地位、晋升中产阶级的主要渠道,假如这一渠道被切断,落脚城市这部社会流动性引擎就丧失了其主要功能,假如移民没有机会通过小本经营来提升其社会地位,就会从其它方向寻求出路,而那通常是政治出路,然而和市场出路相比,政治博弈未必是双赢的,常常是零和的甚至双输的。 从桑德斯所列举的案例中可以看出,当移民有机会自发建设自己的落脚社区时,他们总是能形成符合自身需要的密度和结构;这些自发性社区的主要问题是基础设施不足,因为往往当基础设施问题浮现时,居住密度已经太高而难以改动了,这也常给政府提供了“脏乱差”的借口实施干预和改造,然而除了极少数案例,这种改造的结果总是破坏性的,即便其初衷是友善的;而另一方面,假如移民拥有完整的财产权和组织自治社区的机会,事实上总是会想出办法通过小修小补的渐进方式来改善基础设施。  
读史笔记#7:贫民窟与城中村

贫民窟与城中村
辉格
2013年1月15日

提起贫民窟(slum),许多人会心生反感,国内官媒更惯用“脏乱差”一词描绘它,同情者为其居民的糟糕处境得不到救助而鸣不平,而城市当局则更多的为其人员混杂、卫生恶劣和犯罪率高企而头疼,甚而斥之为城市毒瘤,每欲除之而后快;无论哪种立场,都认为那是异常的、不幸的、需要改变的状况。

然而,经济学家托马斯·索威尔(Thomas Sowell)在《美国种族简史》(Ethnic America: A History)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十分不同的故事,贫穷、拥挤、肮脏,只是贫民窟的表面特征,并未告诉我们它为何会存在,实际上,如索维尔所观察到的,美国东海岸大城市的典型贫民窟,都是新移民进入主流社会的跳板,在他们适应新来到的社会的缓冲期中,提供了一个他们能够负担得起,也能够从中得到文化支持避难(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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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与城中村 辉格 2013年1月15日 提起贫民窟([[slum]]),许多人会心生反感,国内官媒更惯用“脏乱差”一词描绘它,同情者为其居民的糟糕处境得不到救助而鸣不平,而城市当局则更多的为其人员混杂、卫生恶劣和犯罪率高企而头疼,甚而斥之为城市毒瘤,每欲除之而后快;无论哪种立场,都认为那是异常的、不幸的、需要改变的状况。 然而,经济学家托马斯·索威尔([[Thomas Sowell]])在《美国种族简史》(Ethnic America: A History)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十分不同的故事,贫穷、拥挤、肮脏,只是贫民窟的表面特征,并未告诉我们它为何会存在,实际上,如索维尔所观察到的,美国东海岸大城市的典型贫民窟,都是新移民进入主流社会的跳板,在他们适应新来到的社会的缓冲期中,提供了一个他们能够负担得起,也能够从中得到文化支持避难所。 支持这一判断的有力证据是,这些贫民窟的人口组成始终在有规律的变化更替,比如曼哈顿东南的“五角地”([[Five Points, Manhattan|Five Points]]),19世纪中期因爱尔兰移民大批涌入而成为贫民窟,后来爱尔兰人在立稳脚跟、处境改善之后,陆续迁出,从房客变成房东,新来的东欧犹太人成了房客,这种模式反复持续,接着是意大利人接替犹太人,然后是来自南方的黑人,再后来是加勒比黑人和波多黎各人。 既已适应现代都市生活的人可能难以理解,来自农村的新移民太需要这样一块跳板了,生活的所有方面,从语言、生活习惯、待人处事的方式,到价值观、遵循的伦理规范、评价个人品质和能力的标准,传统乡村社会都与都市截然不同,新来者若得不到熟人的支持和帮助,既难找到工作,也难与当地人融洽相处。 所以如我们所见,移民在新到达的城市都喜欢投亲靠友、聚族而居,无论在租房子、找工作还是处理人际纠纷时,都依靠先来者的支持,这样,他们实际上把原先所习惯的社会关系和文化结构部分的搬到了城市,在这块传统社会的飞地上,他们能使用熟悉的语言,买到熟悉的商品,借到钱,结识朋友,找到配偶,还有属于自己的教会。 更重要的是能找到工作,由于最初很难适应城市职业的技能、作息和管理要求,也缺乏信息,更难以获得雇主与客户的信任,因而贫民窟常有老移民为他们充当包工头和中介人,或代替雇主管理这些工人,或把活儿揽过来分给他们,或开办兜揽外包业务的小作坊,这些包工头和作坊主常被不明就里的扒粪记者丑化为血汗压榨者,殊不知,他们是引导提携新移民进入都市社会的向导。 在许多方面,国内大城市的城中村都与索维尔介绍的美国贫民窟很像,尽管进城者不是海外移民,但以中国地域之辽阔,文化差异之大,城乡隔阂之深,城市移民所面临的融入障碍并不亚于美国移民,初来乍到之际,他们同样依靠老乡亲友同学而获得落脚点,结伴而居以相互支持。 不过,还有一种城中村有所不同,比如温州人在北京南郊建立的浙江村,是由家族和同乡纽带结成的商人群体聚居地,以家族等传统社会关系为纽带来建立人脉、筹集资本、扩展商业网络,也是温州商人的传统特色,这很像过去的犹太商人集团,与贫民窟相同之处是,它们都是借助传统社会关系资源来克服进入现代市场时所面临的障碍。 现代市场是高度流动性的,因而无论做生意还是找工作,所凭借的资源都需要满足非人格化的要求,而不能依赖于特定的人际关系,比如大学毕业证、注册会计师、医生开业执照、房产证明、银行信用记录、业内知名度、品牌信誉,拿到哪里都会被认可,但这些资源往往是新进城者所缺少的。 相反在传统社会,他们所拥有的资源往往只在特定关系中才被认可,比如家族声誉、师徒关系、邻里口碑、江湖义气等等,这些资源在流动性社会中不受认可,这就恶化了新来者的处境;解决办法,是将他们在其中建立这些资源的那个传统社会扩展延伸到城市而建立飞地,直到在那里站稳脚跟,才逐渐摆脱对这些传统资源的依赖。 通常这个过程会持续两代人,而良好教育条件和就业机会将是推动和加速融入的重要因素,但这一过程也可能被制度障碍所打断,假如适合于流动性社会的市场制度始终不能建立或千疮百孔,或者城市总是为新移民设置各种准入障碍,或者政府用福利主义政策将暂时处于困境的移民包养起来,从而令其困境长期化,那么,贫民窟倒真可能从跳板和桥梁,变成一个丧失活力和没有希望的死水坑。 五角地的黑人社区似乎已经历过这样的悲剧,黑人在贫民窟滞留的时间远远长于之前的爱尔兰、犹太和意大利移民,而这一情形恰与罗斯福新政、民权法案和战后美国福利制度的大幅扩张同步,但愿这样的故事不会在国内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