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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的功能

【2021-06-28】

前两天在读 Kim SterelnyThe Evolved Apprentice,他提到一个观点挺有意思,

人类特别爱聊天这事情,很多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都讨论过了,有关闲聊的功能,以往的研究主要关注两点:1)交换信息,2)是一种强化关系的 grooming,类似于社会性灵长类中常见的相互梳毛,

Sterelny 提出了一种以往被忽略的功能:参与聊天是验证和改进一条参与者已经拥有的信息的高效手段,

比如你在狩猎归程中看到一串动物足(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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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8】 前两天在读 [[Kim Sterelny]] 的 The Evolved Apprentice,他提到一个观点挺有意思, 人类特别爱聊天这事情,很多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都讨论过了,有关闲聊的功能,以往的研究主要关注两点:1)交换信息,2)是一种强化关系的 grooming,类似于社会性灵长类中常见的相互梳毛, Sterelny 提出了一种以往被忽略的功能:参与聊天是验证和改进一条参与者已经拥有的信息的高效手段, 比如你在狩猎归程中看到一串动物足迹,并认为那是某种鹿留下的,但你以前从未在那个地点看到这种鹿,所以你把这当作一件新鲜事,在当晚的篝火晚会上讲给你的同伴听, 考虑到此类动物出没信息对狩猎者都非常有价值,因而你的这一举动无疑具有互惠性交换信息的功能,但它还有另一项功能:当你把这事情说出来后,会从同伴那里引出相关信息,一位经验更丰富,或在这事情有过细致观察的同伴,可能会纠正你的说法,指出那些足迹其实来自另一种动物,或者另一位同伴可能提供更多的相关信息,告诉你他也见过这种足迹在何时出现在其他几个地方,诸如此类, 广而言之,当你获得一项认识,并用语言将它表征出来,广播给一群人,那么,这一表达从这群人中引出的反应,很可能你改进你的这项认识,让你确认它,或修正它,或扩充它,或抛弃它, 也就是说,聊天是一种利用集体智慧改进个体认知能力的合作活动,  
乐观,但不至于这么乐观·之一·文化发动机:市场交易 vs 互惠交易

乐观,但不至于这么乐观——评《理性乐观派
辉格
2012年4月16日

让本文影响你对此书的评价之前,请注意两个前提:我给此书的评价是四星,里德利是我每本必读的作家;赞美之辞我在豆瓣和微博上都已说过了,这里都是批评。

1)文化发动机:市场交易 vs 互惠交易

在第二、三两章中,里德利提出了一个观点:(我的总结)导致现代智人经历一系列戏剧性的快速进化,特别是语言和语言能力的发展,最终从其直立人近亲中脱颖而出的首要动力,来自市场化交易。

在我看来,这是个十分惊人的观点,以我的知识背景是很难接受的,与人类学家的通常说法也是不相容的,如此惊人的主张需要特别强大的证据,但作者所列举的证据显然很不充分,而且大部分不是判决性的,不能被用来排除其他更平凡的解释。

尽管作为和里德利一样的市场拥护者,假如发现市场原来有着如此古老的历史,市场化的分工和交易果真在智人起源中起了关键作用,无疑会让我欣喜和振奋,但我所了解的种种事实都难以让我接受这一结论。

我怀疑,在此问题上,里德利大概是受了哈伊姆·奥菲克(Haim Ofek)的过度影响,奥菲克在《第二天性:人类进化的经济起源》中提出过这样的理论,不过依我看还只是探索性的,证据还很单薄,足以引起关注,但还远不足以让我大幅修正看待人类进化史的知识框架。

我和里德利都会同意:智人进化的主动和先行因素是文化而不是生物特性,大脑和语言器官的发达是对认知和交流需求的适应,而非相反(像乔姆斯基认为的那样),语言是大脑发达的结果。

我也同意,文化进化的关键特征是meme的横向传播与组合,用里德利的话说就是“当思想开始交配”,或者通俗的说就是交流,问题是,怎么交流?非人格化的市场交易是主要交流方式吗?

我认为不是,文化交流方式很多,偶然的见识和模仿、偷窃、抢夺、战争、部落内个体间的互惠交易、部落间的互惠交易(特别是经由通婚纽带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部落),都是可行的方式,并且看来是当时条件下更容易出现的方式。

不可否认,所有智人都懂得市场交易,陌生人之间相遇时会很自然产生交易的念头,即便语言不通也很容易达成交易,可问题是:市场交易是否在狩猎采集社会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成为他们需要随时留意和作出努力的大事?更关键的是:它是否为文化进化提供了核心动力?成为其头号发动机?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掌握了(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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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观,但不至于这么乐观——评《理性乐观派 辉格 2012年4月16日 让本文影响你对此书的评价之前,请注意两个前提:我给此书的评价是四星,里德利是我每本必读的作家;赞美之辞我在豆瓣和微博上都已说过了,这里都是批评。 1)文化发动机:市场交易 vs 互惠交易 在第二、三两章中,里德利提出了一个观点:(我的总结)导致现代智人经历一系列戏剧性的快速进化,特别是语言和语言能力的发展,最终从其直立人近亲中脱颖而出的首要动力,来自市场化交易。 在我看来,这是个十分惊人的观点,以我的知识背景是很难接受的,与人类学家的通常说法也是不相容的,如此惊人的主张需要特别强大的证据,但作者所列举的证据显然很不充分,而且大部分不是判决性的,不能被用来排除其他更平凡的解释。 尽管作为和里德利一样的市场拥护者,假如发现市场原来有着如此古老的历史,市场化的分工和交易果真在智人起源中起了关键作用,无疑会让我欣喜和振奋,但我所了解的种种事实都难以让我接受这一结论。 我怀疑,在此问题上,里德利大概是受了哈伊姆·奥菲克(Haim Ofek)的过度影响,奥菲克在《第二天性:人类进化的经济起源》中提出过这样的理论,不过依我看还只是探索性的,证据还很单薄,足以引起关注,但还远不足以让我大幅修正看待人类进化史的知识框架。 我和里德利都会同意:智人进化的主动和先行因素是文化而不是生物特性,大脑和语言器官的发达是对认知和交流需求的适应,而非相反(像乔姆斯基认为的那样),语言是大脑发达的结果。 我也同意,文化进化的关键特征是meme的横向传播与组合,用里德利的话说就是“当思想开始交配”,或者通俗的说就是交流,问题是,怎么交流?非人格化的市场交易是主要交流方式吗? 我认为不是,文化交流方式很多,偶然的见识和模仿、偷窃、抢夺、战争、部落内个体间的互惠交易、部落间的互惠交易(特别是经由通婚纽带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部落),都是可行的方式,并且看来是当时条件下更容易出现的方式。 不可否认,所有智人都懂得市场交易,陌生人之间相遇时会很自然产生交易的念头,即便语言不通也很容易达成交易,可问题是:市场交易是否在狩猎采集社会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成为他们需要随时留意和作出努力的大事?更关键的是:它是否为文化进化提供了核心动力?成为其头号发动机?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掌握了更多相反的经验事实,而是因为这一观点在理论上就难以成立:市场交易不足以为智人在认知和语言能力上的飞速进化提供足够动力;正因为它是非人格化的,因而也是松耦合的,市场交易其实并不需要交易者具备多少社会性认知和交流能力;语言不通的陌生人之间很容易交易,甚至无需任何沟通,比如里德利多次提到的沉默交易([[silent trade]]),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我甚至认为,市场分工的日益发达和长期持续,会让部分个体丧失某些已经获得的认知和沟通能力,而在市场出现之前,这些个体是无法生存的;泰勒·科文([[Tyler Cowen]])好像也有类似看法,2009年他在Create Your Own Economy一书中谈论了现代市场经济与自闭症([[autism]])的关系。 分工改善了自闭倾向者或自闭症患者的生存处境,甚至让他们在许多领域具有独特的竞争优势;统计也表明自闭者的比例在迅速增加;然而在狩猎采集时代,自闭将是致命缺陷,因为自闭者所(完全或部分的)缺失的,恰恰是智人的特长和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关键特征:移情([[empathy]])和沟通能力,以及依赖于此的自我意识;这一点很好的说明了市场化的交易和分工不可能是推动智人进化的主要动力。 相反,非即时两清的、人格化的互惠交易(reciprocal exchange),则对社会化认知和沟通能力提出了高要求:预见、移情、揣摩对方意图、记忆各方交往历史、通过闲言碎语打探对方秉性、谈判、威胁、欺骗、报复、合谋、操纵、圈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等等高科技武器,在互惠交易中才能找到用武之地,也只有互惠交易才能引发围绕这些能力的军备竞赛(我在“饕餮经济学”系列中曾讨论过这个主题)。 其次,从可行性上看,偶发的市场交易确能给狩猎采集者带来收益,但把整个生计模式建立在此基础上则是另一码事了,假如交易不够频繁、规模不够稳定,交易机会不是随手可得,依赖于它就很危险了;而以智人早期的人口密度,加上狩猎采集模式的高度游动性,稳定、连续和规模,这些条件恐怕都是难以满足的。 假如市场交易果真如此普遍而重要,那我们应该会看到许多部落或地区间分工的例子,可实际上,里德利在第二章里提出的例子全都是5万年以近的,与该章标题不相符,而作为进化发动机和先行因素,至少需要20万年前的例子,况且,其中多数例子用其他交流方式同样可以解释,唯一可以确信的分工发生在两性之间,可是,两性分工毫无疑问是长时间跨度的一揽子互惠分工,根本不是非人格化的市场分工。 假如市场交易果真是智人进化的头号发动机(或至少主要发动机之一),因而是塑造我们人性和文化的主要因素,那也很难理解为何我们的本能总是如此的抵制市场、讨厌非人格化交易、鄙视货币、厌恶商人和资本家,我们的文化又总是与市场和货币经济格格不入,依我看,只有市场交易是晚近出现的这一假设,才能让我们理解这一点(关于文化上对非人格化交易的反感,我在“鲁滨逊跟资本主义没关系”中也有所论及)。 里德利的错误,以及他对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和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拒斥,可能也要怪人类学界对互惠交易的浪漫化阐释,人类学家经常把互惠交易说的好像无关个人私利,只有温情和慷慨,是一种责任、习俗或仪式,仅仅起到维系文化结构的作用,他们忽视了,无私和慷慨背后,往往是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的人情债和对互惠责任无处不在的品头评足和指手画脚,这些只有放到合作/协调博弈的理论框架下才能看清。 另外,萨林斯对马尔萨斯理论的错误理解(见“人口压力的时间尺度”)也让里德利对之失去了信任,这可以理解,但我们不能因为人类学在理论上的缺陷而忽视其所收集整理的大量宝贵材料,互惠交易在传统小社会的核心地位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有大量经验证据支持。 所以,在看待市场的未来前景上,我不如里德利乐观,因为我意识到我们的人性和文化都是天然的反市场的,这一点迄今还看不到改变的迹象,当今的市场制度得以建立、扩张和维持所需要的条件,都是罕见而宝贵的,市场制度需要被努力的捍卫才能长期生存下去,尽管在几十年的可见未来看上去还算安全,以百年千年计的未来可不好说。 (待续)
饕餮经济学#7:互惠圈如何塑造人性?

多年来,我对互惠圈这个概念十分着迷,因为我感觉到,它所代表的那个博弈环境,或许在人类进化史的关键阶段,塑造了人性和文化中许多非常重要的成份,而这些成份,与新近才发展起来的流动性大社会和市场交易系统,有着深刻的冲突。

比如,关于自私和慷慨(此次自私一词的用法是通俗的,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就有着许多看似矛盾的说法,人们总是说偏僻乡村的村民淳朴厚道、慷慨好客,但又经常发现农民很自私,为赡养父母的负担而斤斤计较,常常让兄弟反目,许多老人只好按月到各儿子家轮吃,我小时候也常看到一些农宅因分家谈判失败而拆掉一半,乃至半根大梁悬在外面的情景,乡村和小镇上,为一点点小利之争而跳脚骂街的场面,更是随处可见。

现代城市居民,一方面被认为精明小气,朋友吃饭都要AA,美国人更是邻居之间帮点忙都要按小时付钱,甚至老爸还要掏钱给儿子做家务,而同时(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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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对互惠圈这个概念十分着迷,因为我感觉到,它所代表的那个博弈环境,或许在人类进化史的关键阶段,塑造了人性和文化中许多非常重要的成份,而这些成份,与新近才发展起来的流动性大社会和市场交易系统,有着深刻的冲突。

比如,关于自私和慷慨(此次自私一词的用法是通俗的,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就有着许多看似矛盾的说法,人们总是说偏僻乡村的村民淳朴厚道、慷慨好客,但又经常发现农民很自私,为赡养父母的负担而斤斤计较,常常让兄弟反目,许多老人只好按月到各儿子家轮吃,我小时候也常看到一些农宅因分家谈判失败而拆掉一半,乃至半根大梁悬在外面的情景,乡村和小镇上,为一点点小利之争而跳脚骂街的场面,更是随处可见。

现代城市居民,一方面被认为精明小气,朋友吃饭都要AA,美国人更是邻居之间帮点忙都要按小时付钱,甚至老爸还要掏钱给儿子做家务,而同时,许多证据却又表明,现代市民,特别是发达市场国家的中产市民,在热心公益和乐善好施方面,远超过传统村民。

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如果从博弈环境的差异去考察,便会发现,其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一致的;现代市场化大社会中,核心小家庭为主,周围多数是陌生人,产权划分更细致精确,而传统小社会,大家庭较多,在家庭、家族、村社等层次上,有着许多共有权利。

河道、水井、池塘、道路、草场、桥梁、宅基地、晒谷场、私塾、祠堂,分别在不同层次上共有,在通行、采光、风水等权利上,边界也很模糊,许多大宗消费,比如节宴、唱戏、丧葬、祭祀、求雨、绑票赎金、土匪保护费、官员贿赂,都是集体消费的。

一方面,由于技术上的原因,没有成本可行的手段将财产和权利的边界划分的那么清晰细致,另一方面,如前一篇所分析,基于共享池的互惠圈模式,在那种条件下,恰是成本收益比占优的。

然而,小社会居民更多的采用权利(或产权)共有模式,并不意味着他们更少私心,与大社会居民相比,他们追求个人利益的本能倾向是一样的,不仅如此,当权利共有程度越大,个人需要更多的警惕心、算计能力和社交技巧来时刻保护自己的利益。

在大社会中,仅当你面临具体交易时,才需要进行风险评估和成本收益算计,而在小社会,你需要时刻提起精神,为自身利益而处心积虑勾心斗角合纵连横尔虞我诈,因为边界是不清晰的,交易也不是笔笔结清的,实际权利和所得之多少全在于你的拼争。

经历过下列任一处境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我在说什么:学生宿舍的集体生活、婆媳妯娌姑嫂关系、妻妾嫡庶关系、机关和国企里的勾心斗角、大公司的办公室政治;一个就够受了吧?传统小社会还把这些全捏在一个系统里,五四青年在逃离这个系统之后的轻松感,是容易理解的,但这种逃离总是暂时和不彻底的,在新的条件下,新的战场总是被重新构建出来。

勾心斗角合纵连横的政治斗争,在黑猩猩社会就有了,但人类把它发展到了极致,我们的认知能力、思维模式、价值体系都被塑造得高度适应这种斗争,对于政治关系的敏感度、洞察力、手腕技巧,都令人叹为观止,女人爱看韩剧里的家庭战场,男人则热衷于谈论宫廷阴谋,都乐此不疲。

问题是:什么驱动了这一发展?两两博弈和市场化交易貌似都提供不了这样的条件,进化心理学的博弈分析,已经帮助我们理解了自私、等级量化的亲情、诚实、免遭揭露时的欺诈倾向、欺诈时的心慌脸红,等等,甚至自欺也得到了解释:自欺可以让你更好的掩饰欺诈而不容易被察觉。

我们容易理解为何亲情和诚实得到颂扬,虚伪和欺诈遭受贬斥,却不容易理解,为何无私、慷慨、不计较得失,会得到颂扬,为何吝啬、明算账、斤斤计较,这些会成为贬义词?为何实际上被算得一清二楚的礼尚往来,却要刻意掩饰其交易性质?这样的交易时时刻刻在发生,双方心知肚明,但其交易性质一旦被揭穿,会给双方带来无法遏制的本能尴尬和嫌恶感,这是为什么?

为了掩饰交易性质,人们付出了极高的交易费用:发霉的月饼、不实用的奢侈礼物、给烟酒回收店的高额折扣,以及更重要的,大量的负消费者剩余:许多奢侈品如果不是因礼尚往来,受礼者原本是不会消费的,但受礼者因此欠下的人情债却是以市价记账的,所以消费者剩余是负的。

互惠圈模型或许能给出一种解释,如上篇所述,互惠圈实际上是一种保险合作社,它的优势建立在如下基础之上:

1)共享池免除了两两互惠关系所带来的信息和评估成本;
2)与两两互惠关系相比,共享池在更广的范围内分摊了风险,从而提高了个体风险抵御能力;
3)在收入波动在生存线附近的条件下,上述风险抵御能力提升是非常大的收益。

但无政府状态下的自发保险合作社,不像现代合作社那样,可以借助国家司法系统来执行成员义务,互惠圈的成员义务是由内部自发机制来执行的,在互惠圈内,个体的最优策略应包括如下内容:

1)用行动、言语和符号,向其他成员显示和证明自己的成员资格,包括对成员义务的履行意愿和履行能力,以便维持自己的成员地位;
2)揭露、指责和制止其他成员违背义务的行为,必要时发动驱逐行动;
3)在不影响(1)的条件下,从共享池为自己获取最大可能的收益;

上述策略将鼓励对慷慨无私的展示和宣扬,和对自私吝啬的谴责,但同时鼓励个体在条件适宜的时候尽可能损公肥私,比如,当能够把肥私行为掩盖在公益外衣之下时;在上述模型启发下,我们可以得出一些进一步的观察和推断:

1)如果互惠圈面临瓦解,策略条件(1)迅速撤销,立刻进入对共享池的哄抢状态;
2)如果某个成员被认定未来没有指望拥有履行成员义务的能力,他将被开除,除非他的继承人能替他履行义务,所谓“救急不救穷”原则大概起源于此,一个农民互惠圈不会接纳一个乞丐;
3)互惠圈都有强烈的排外倾向,当面对圈外人时,将采用完全不同的策略,对圈内人的兄弟情谊,和对外村人的无情屠杀,这些看似完全对立的情感,可以毫无困难的并存;
4)互惠圈成员严格区分私人事务和涉及共享池的公共事务,严格区分普通交易和集体互惠交易,他们为之分别创造了两套独立的概念、词汇、认知模块、符号体系和伦理法则,如果一种交易被认定为互惠圈交易,成员将强烈的抵制任何使得它看上去像普通交易的行为,即便改变只涉及表面特征。

(越扯越远了,几乎沦为标题党,呵呵,待续)

饕餮经济学#6:排他性互惠圈和身份符号

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机制:每只吸到血的蝙蝠回巢后,都把多余的血液吐进若干公共血池之一,其它所有与它有合作关系的蝙蝠,若空腹而归,便可从该池子中汲血,如此,蝙蝠们将分化为若干排他性互惠圈,每个圈对应一个池子,实际上,共享池可以是虚拟的,它在物理上对应着圈内蝙蝠的全部空肚子。

我不知道博弈学家管这种机制叫什么,我把它叫做互惠圈,或者互助社,它改变了互惠关系的信息条件:免除了你记忆两两交往历史的负担,而只需了解对方对待圈子的态度,而识别该信息的负担可以转嫁给你所信任的圈内其他人,比如入党介绍人,或者,在日常闲谈中,你也可以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

上述信息机制的改变非常关键,它降低了系统复杂度,把点对点互联改成了总线(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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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机制:每只吸到血的蝙蝠回巢后,都把多余的血液吐进若干公共血池之一,其它所有与它有合作关系的蝙蝠,若空腹而归,便可从该池子中汲血,如此,蝙蝠们将分化为若干排他性互惠圈,每个圈对应一个池子,实际上,共享池可以是虚拟的,它在物理上对应着圈内蝙蝠的全部空肚子。

我不知道博弈学家管这种机制叫什么,我把它叫做互惠圈,或者互助社,它改变了互惠关系的信息条件:免除了你记忆两两交往历史的负担,而只需了解对方对待圈子的态度,而识别该信息的负担可以转嫁给你所信任的圈内其他人,比如入党介绍人,或者,在日常闲谈中,你也可以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

上述信息机制的改变非常关键,它降低了系统复杂度,把点对点互联改成了总线式以太网;在互惠圈里,团伙忠诚和江湖义气代替了个人交情,成为你选择博弈行动的主要决策依据。

信息识别方式的改变,进而带来了自我标识(或曰信息表达)方式的改变:此前需要表达的是“我是谁”,现在重点则变为“我是哪一伙的”,个体符号以面孔和名字为主,而团伙符号则需要人为设计,于是,形形色色的符号被创造出来:发型、文身、敲掉门牙、耳洞耳坠、鼻子穿针……(请注意:越高级的符号越难模仿)

基于共享池的互惠方式更适合狩猎团伙,它使得一个较大的互惠圈可以按季节和任务不同,灵活组合狩猎团队,从单兵追猎、小股游猎,到大规模围捕和悬崖驱赶,这样,因病缺勤者也可维持食物供给,甚至他们的遗孤也能得到抚养,这是最古老的保险合作社。

敏感的朋友或许已经发现,共享池这个东东,容易让你联想到饕餮,很明显,它对食量是个重大激励,不仅共享本身降低了边际食量的内部成本,而且聚餐是维系团伙的核心手段,美酒佳肴是友情的(也是爱情的)高效催化剂,直至今日,聚餐仍是维系各种组织和圈子主要手段,而大部分饕餮行为便发生在这种聚餐场合。

饕餮第二定律:基于共享池的互惠圈合作方式越流行,饕餮就越流行

尽管互惠圈免除了对两两交往史的直接观察和记忆负担,却也带来了新的监督和执行开销,在p2p关系中,每个人自己决定谁是朋友,当对方背叛时,断绝互惠关系即可,而在互惠圈里,朋友是个集体概念,等同于成员身份,这样,成员的接纳和驱逐便需要某种组织机制来实现,包括监督、评议和执行。

有三种模式可实现该机制,第一种是非正式的,主要手段是闲聊,闲聊的主要内容是对团伙成员或潜在成员的评头品足,内容总是围绕各成员在履行团伙互惠义务上的表现,当有人认为某成员过于吝啬、偷懒、胆怯时,可能会把指指点点升级为激励指责,如果指责得到同伙们附和或认可,被责者可能从此成为不受欢迎者,该模式中,集体决议是在七嘴八舌中自发涌现的,其执行也是自发和自动的,令人称奇的是,还常常十分有效。

从第一种很容易演化出较为正式的投诉、评议和决策机制,而入会和开除的执行也逐渐被仪式化,比如喝鸡血、割指、刺青、做发型、改名字、按手印,成人礼大概也起源于各种入会仪式。

然后是权威模式,权威来自团伙内部不可避免的等级化,个体间的禀赋差异,使成员对共享池的贡献各不相同,为避免平均主义带来的激励无效,必须给个人能力强或善于合作或有领导天份者以奖励,而通常的奖励是主持猎物分配的权力,和最大最好的一块肉。

这些早期权威和领袖大概和孩子王或街头帮派首领一样,是靠个人能力而自然涌现的;不过狩猎时代权威的控制力很弱,主要是召集人的角色,履行仪式化功能,而决策基础仍以自发机制为主。

依我看,互惠圈机制的诞生,是人类进化史上的头等重大事件,从那时起直到定居农业出现之前,它是人类进化的头号发动机,可能直接导致了语言的出现,也是催生大量早期文化符号的温床(关于这些文化符号,我在三年前曾有一个半途而废的系列随笔《符号的魔力》,有些朋友可能见过,过几天会贴出来),并带动社会组织结构向日趋复杂的方向发展。

作为另一种互惠机制,基于价格信号的市场交易,其出现则要晚的多,而那时候,人性和文化的基本要素已经塑造完成,这就是为何市场理念如此难以深入人心,而各种反市场的主张,即便错的很浅显,也那么容易被接受,资本家永远是恶魔,反犹主义也永远是主流。

(待续)

饕餮经济学#5:吸血蝙蝠和猎获物分享

我津津乐道于这个话题,并不是想成为饕餮学专家,而是因为在思考它的过程中,我发现,许多很有意思的东西被串到了一起,其中有些我还从未想到过,我对它们的享受,远超出对饕餮问题本身的兴趣,这一点,李敖之童鞋似乎尚未看透:)

从时尚的变迁,生活方式的锁入,到肚皮收租,乃至更普遍的生存套餐交易,通过对古人生活状态的揣摩,我意识到,贪吃暴食乃是古代之普遍风尚,已深入我们的文化,而节食瘦身反倒是新近时尚,且眼下尚局限于高雅阶层。

然而我的追溯并不打算止步于中世纪,人类的饕餮习俗比这更古老,我甚至认为它已成为人类生物本(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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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津津乐道于这个话题,并不是想成为饕餮学专家,而是因为在思考它的过程中,我发现,许多很有意思的东西被串到了一起,其中有些我还从未想到过,我对它们的享受,远超出对饕餮问题本身的兴趣,这一点,李敖之童鞋似乎尚未看透:)

从时尚的变迁,生活方式的锁入,到肚皮收租,乃至更普遍的生存套餐交易,通过对古人生活状态的揣摩,我意识到,贪吃暴食乃是古代之普遍风尚,已深入我们的文化,而节食瘦身反倒是新近时尚,且眼下尚局限于高雅阶层。

然而我的追溯并不打算止步于中世纪,人类的饕餮习俗比这更古老,我甚至认为它已成为人类生物本性之一部分——至少对男性是如此,要说明这一点,需要把眼光投向更遥远的过去,至少几万年前吧,呵呵。

史前人类以狩猎采集为生,大致上,男性以狩猎为主;就个体而言,人类的捕猎技能无法与猫科动物相提并论,裸猿们的优势全在于团队合作,合作除了发生在狩猎过程中,也体现在猎获物的分享上,并且,分享范围大于狩猎团队:即便是三五个人猎得的东西,也往往在部落或村社内集体分享,后者人数往往几十上百。

猎获物分享是一种互惠机制,它的产生基于这样一些条件:1)猎获不稳定,2)狩猎个体或团队无法当即吃下全部猎获物,3)缺乏有效的食物储存和产权保护手段。当这些条件成立时,互惠分享便具有策略优势,它实际上提供了一种在时间轴上对产出流和消费流进行匹配的交换手段(腌制技术是后来发明的另一种交换手段),用一位非洲部落老猎手的话说:别人的肚子就是我的仓库。

动物行为学家曾描述过一种吸血蝙蝠,就采用了上述分享机制,这种蝙蝠一旦逮到机会,会把肚子吸个滚圆,但实际上它们消化不了那么多血液,于是当它遇到另一只饥肠辘辘的同类时,就把部分血液吐哺给后者,由于吸血行动的成果很不稳定,互惠机制可带来极大的合作收益。

如博弈论教科书上所说,像吸血蝙蝠这种两两合作博弈的形成,除了需要潜在的合作收益(数学上表示为囚徒困境博弈矩阵,上面所列几个条件即为猎获物分享这个特定问题构建了该前提),还须符合两个信息条件:1)博弈者能够识别对方,2)博弈者能够记住对方的行动历史,至少能记住最近的若干次;吸血蝠确实拥有这种能力,它们的吐哺对象限于也曾施惠于自己的同伴,而拒绝那些拒绝过自己的同类。

识别对方和记住行动记录,看似简单,实则对认知和记忆能力提出了很高要求,尽管人类在辨认面孔、脚步声和体味方面已经发展的神乎其技,但对交往关系史的记忆则容量十分有限,我见过好多人都不得不用个本子来记录人情账。

所以,随着交往圈子的扩大,两两合作互惠的成本也急剧上升,更要命的是,当互惠关系中引入传递性时,关系复杂度呈爆炸式增长,所谓传递性,是类似这样的关系:A虽然没帮过我,但A经常帮B,而B是我的朋友,经常帮我,所以当A求助于我时,我会欣然出手,很明显,一旦引入传递性,你需记住的不仅是他人与自己的交往史,而是所有人之间的两两交往史,只要社区人数稍稍上升,这立刻变成天文数字,这时候,必须寻找新的互惠机制。

(待续)

饕餮经济学#4:生存套餐与依附关系

舍货币而以实物为支付,不仅因激励扭曲而带来了无效率,也会增加交易费用,因为实物没有货币那么好的流动性,90年代初国企陷于困境时,经常用自己的产品来支付工资奖金,有些人家拿到几十条毛毯,很难以适当价格出手,叫苦不迭,所以实物支付通常限于人人需要的基本必需品,比如吃穿住,尤以吃为主,但人的肚皮是有限的,当支付额或工资水平高到一定程度时,效率问题便很严重。

既然实物支付有这么大缺陷,为何在货币早已发明之后,还盛行了几千年?而且迄今还广泛流行于节日津贴、年终犒赏和商业贿赂之中?有很多解释,首先是货币经济不发达,支付费用或购买劳务者很少有足够的现金,而接受支付者拿了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就是说,当交换萎缩到一定程度,连货币也不再具有良好流动性了。

这个解释其实只是状态描述,并未在因果链上往前推进(许多所谓经济学解释都是如此,外行很容易被忽悠),我的解释貌似更深入一点:古代人宁愿持有实物而非货币,是因为古代战乱饥荒频仍,而战乱饥荒时货币相对价值急剧贬低,必需品特别是食物则价格暴涨(对于穷人,其对价很可能是全家性命),因此在古代,粮食是很好的储备工具,而持有货币风险奇高,除非财富(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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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货币而以实物为支付,不仅因激励扭曲而带来了无效率,也会增加交易费用,因为实物没有货币那么好的流动性,90年代初国企陷于困境时,经常用自己的产品来支付工资奖金,有些人家拿到几十条毛毯,很难以适当价格出手,叫苦不迭,所以实物支付通常限于人人需要的基本必需品,比如吃穿住,尤以吃为主,但人的肚皮是有限的,当支付额或工资水平高到一定程度时,效率问题便很严重。

既然实物支付有这么大缺陷,为何在货币早已发明之后,还盛行了几千年?而且迄今还广泛流行于节日津贴、年终犒赏和商业贿赂之中?有很多解释,首先是货币经济不发达,支付费用或购买劳务者很少有足够的现金,而接受支付者拿了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就是说,当交换萎缩到一定程度,连货币也不再具有良好流动性了。

这个解释其实只是状态描述,并未在因果链上往前推进(许多所谓经济学解释都是如此,外行很容易被忽悠),我的解释貌似更深入一点:古代人宁愿持有实物而非货币,是因为古代战乱饥荒频仍,而战乱饥荒时货币相对价值急剧贬低,必需品特别是食物则价格暴涨(对于穷人,其对价很可能是全家性命),因此在古代,粮食是很好的储备工具,而持有货币风险奇高,除非财富量大到超出囤积实物的成本合理水平,人们宁愿储备实物,越穷越如此,社会越动荡越如此。

这是支付方的情况,在收款方那边,实物支付在古代条件下同样更富吸引力,原因也在于风险;我们挣钱的目的,(暂不考虑生产和投资)无非是为了购买所需要的那个商品组合,如果你的收入来源只有一个(比如雇主),并且他帮你搭配好全部所需,一次性支付给你,那就为你省去了许多交易费用,困难在于,1)在一个交易周期内,你变更消费组合的选择机会被限制了,2)个人偏好千差万别,支付方若为每个人设计不同套餐,费用极高。

这种看起来不可能的支付方式,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反倒可能是最优选择:首先,人类的各种需求,越是与生存繁衍密切相关的基本需求,差异度越小(这也是必需品之成为必需品的缘故),因而一个社会中,越是穷人,消费结构越相似,所以在一个普遍贫困的社会中,某些基本型标准套餐就会有很好的销路;其次,在一个动荡不安饥荒频仍的社会中,那些能保障生存所需的套餐,比起靠随机分散交易来谋得一顿顿的饭钱,要安全的多(俗话叫“有着落”),尤其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穷人,极具吸引力。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形成了古代人身依附关系,其最纯粹的形式,是欧洲和日本的封建系统,比如一位武士投靠了某领主,要么吃住在领主家,成为他的亲兵侍卫,要么获得一块骑士领(knight's fee)作为采邑,这块骑士领上的农民按照固有的封建义务为骑士提供套餐,而骑士又按他与领主间的义务纳贡或者应召打仗;战国四君子与门客的关系也很典型,各种不太纯粹的形式则流行更广,学徒、长工、包吃包住的雇员、短工、奶妈、管家、家庭教师、吃喝拉撒从头包到脚的国企职工。

实物套餐流行的前提是收入水平普遍低下,一旦收入增长到明显高出生存必需,套餐便开始被货币支付所替代,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上一篇所分析,实物套餐将对饭量构成激励,因而它的流行应对古代饕餮风尚至少负有部分责任,这就难怪尼科拉·弗莱彻的饕餮史,大部分取材于中世纪欧洲。

(待续)